古荡夜鹭 作品

第59章

夫人只冷冷低头不言。

“二奶奶,您别误会了老太爷的意思。”

——站起来“打圆场”的是池三爷。

池三爷面露悲痛道:“二哥没有子嗣,是整个张家的憾事!二哥怎就丢下我们去了,连个念想也没留下来……”

说到这,他却顿一顿。

接着先前那老人便又开口道:“老身是替胡夫人你担心。本来祐海和你若是尽早将族中关系亲近的孩子过继到名下,如今便也没有此等烦忧了。不过,丈夫身故后再行过继的旧例也非没有,因此若是能及早选定人选,自是——”

“我不是说了,还远不到各位替我操心的时候!”夫人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我家老爷的妾室已有身孕,怎知不是个能够继承家业的实在儿子?”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夫人身后那扇薄薄的屏风上。

像要穿透那层绣着葡萄白兔多子多福纹的绸缎,接着穿透女子的肚皮,去看清那里面究竟睡着的是儿是女。

螽羽能从缝隙间感受到那些芒刺。

她将双臂放在自己的身前。

这会儿,她又听见了那种窸窸窣窣的声响。

另一位老人开口说:“咳,依我看遗腹子毕竟尚未诞生,更未序齿取名,实在是个不好太过寄予厚望的变数……若一心系在一房妾室肚子上了,反会恐生不幸,倒不如先在列祖列宗跟前行了收养过继的明路,将家事安排下来——”

“啧。”

夫人弹了下舌尖。

不轻也不响。

“胡娥,祖宗在上!你别把自己当成张家的主子了。”终于先是逮住了空子似的,有人站起来叫嚣道——比起气血上头,更像有备而来。

夫人对这种冲突似乎早有预料。

她也一样,毫不犹豫便拍案厉声呵斥:“混账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位置!以为辈分比我高半点,我就能由着你对我指指点点?平时敬你一声叔伯那是看在我们家老爷的面子上,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了?”

夫人斜坐在宽大的金丝楠木太师椅上。她是那么娇小,那么纤细的女子。

在场恐怕有不少人耐着上前一把将她扯下主座的冲动。

若能让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出丑,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乐事”?

张祐海已经不在了,一个寡妇能成什么气候?

一种涌动的恶念在大堂里漂浮,吹动白色蜡烛上噼啵作响的幽蓝的芯子。

然而,人毕竟也是动物。

动物能嗅到恐怖的危险。

——在场最恐怖的东西,或许是成团成簇利欲熏心的目光,可在场最恐怖的生灵,却绝对是坐在上首的那个女子皮下攒动的暴虐兽性。

螽羽不禁站起身。

“太太……”她低声唤着。

她觉得自己该逃,或者该出去拦住夫人。

“大太太,老太爷们,三爷,十五叔……你们都先坐,喝茶喝茶!”这时总算有几个小辈懂事,连声笑说,“都是一家人,何必吵起来?都是为了海二爷的身后事,为了张家好,慢慢谈便是了嘛……”

“正是如此!本就是伤心日子,海二奶奶难免烦心,老太爷们也是忧思烦闷,其实真是不急于一时……”

螽羽又听到那种窸窣声。

是纸张被摩挲折叠的声音,确实是从夫人袖子里传出来的。

——夫人正用手在袖中捻揉着什么东西。

“属于我的东西,谁也别想着轻易拿走。”

夫人说完这句话,默了默,再次开口时语气却已平静许多。

“张祐海的棺椁会入张氏祖坟为张氏一族添彩,这已是我让了步的。其他事,我也会按老爷从前的意思来办,大老太爷明年不是要过八十大寿么,我已将寿礼一份份写好预备着了,做寿的银子也都已划好。池三爷家的金哥要开蒙读书了,前些日子又喜得新子,我还没送贺礼,等到丧礼结束便差人送过去,还有……”

夫人垂着眼睛,一桩桩一件件将在场每个人都点到一轮,许诺的都是真金白银的好处。

堂屋里渐渐安静下来。

外头天色已经漆黑。

院子里仍然吹着唢呐,响着锣鼓,念着经文。

-

螽羽已经怀胎五月,身子笨重起来了。

丧礼的事各方掣肘,也只得靠夫人在前头顶着。

夫人给螽羽新拨了几个刚买回来的年轻女孩,叫南南仔细教着伺候。十来岁不到的孩子做事天真烂漫、笨手笨脚,调教起来不很容易,倒也牵扯掉许多忧思烦扰。

螽羽在后院里散步,前堂的乐声和哭声依旧绵延不断。

哀乐和喜乐听多了好似没甚区别,螽羽不觉想起自己从未有过成婚大礼,这辈子也没有踩着唢呐的乐声、在笑声里迈步踏过门槛……

不过等到自己生下儿子……孩子满月时,她和孩子就会是宴席上最光耀的主角。

然而,如果不是儿子该怎么办呢?

想起前些天夫人在堂前与诸多亲戚敌抗的场景,她不觉恐惧。

一旦她所生的不是儿子,那么一切争吵又要从头开始。如若她没能帮助夫人保住老爷留下的财产,夫人一定会失望的。

夫人把张祐海以及张祐海的一切都看做是属于她的。

——爱到连尸骨都不忍相让。

这即意味着保护,却也意味着毁灭。

但螽羽除了生下儿子,竟没有其他任何可以帮得上忙的手段。

“世道如此……我没有办法……”她喃喃着,既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又像是在向着腹中孩子道歉。

她抹了抹眼泪,尽量让自己多想些别的事,莫使腹中胎儿因母亲郁结而生长有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