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平静安宁的生活还是很快结束了,零落到了另一片雪地上:
张祐海十三岁那年,他的奶奶寿终归天。
其实临终前,她已经卧床不起半年,到后来连人都认不出、话也说不清了。
死的时候并不很安详,似乎身体极其疼痛,最后憋得满脸青紫、气竭过身。
这是它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人死掉的过程。在山林间,它也遇到过遭遇意外而垂死挣扎、半死不活的动物,它通常愿意上前给个痛快。
其实,它也想给老奶奶一个痛快的。毕竟奶奶对它也很好。
只是,人似乎对生、对亲人有着异常深重的留恋。它直觉自己如果咬死奶奶,男孩——如今该称之少年了——是会怨恨上它的。
总算奶奶终于解脱了。
她在族中毕竟辈分高。生前无人探望,死后却有“哀荣”。许多人涌进这间小屋里头,领着少年那边买棺材、这边哭灵柩,那边请宴席、这边守长夜……
老太太终于下葬后,少年又欠了亲戚好多钱。
人们都离去的那天晚上,是一个久违的安静的夜晚。
它听见少年缩在被窝里哭。压着嗓子哭着喊“奶奶”,说“阿海没爹没娘、没有兄弟姊妹,没了奶奶,以后真的是一个人了”。
一个人。
他为世上再没有血亲而哀恸。
这是天生适应独自生活的狐狸此前没有想到过的一种深刻入髓的痛楚。
人是极为需要陪伴的。而且他们需要的是同类的陪伴。
想通这一点后,它灵光一现,回忆起自己最初出山的目的:变幻人形。
变成奶奶的样子吗?恐怕不妥。毕竟奶奶已经去世了。而且停留在它印象里最深刻的样子是奶奶临死前狰狞痛苦的样子,平日里的音容反而已迅速模糊了……
或许,变成一个女孩儿的样子吧。
她还记得春天里跟着少年去镇上赶集,他总忍不住多看踏青的姑娘们几眼。
少年在村子里也常被几个女孩明里暗里逗趣——他模样周正、谈吐有着在农村子弟间不常见的书卷气;在奶奶严格的家教下,衣服虽然旧,但不破不脏,行得端、坐得正。以前他被那些姑娘叫住聊天时,总是坦坦荡荡的,现在却容易脸红了。
它知道,这说明他到了人类求偶的年纪了。
这个年纪嘛,心里最藏不住喜欢、关注的就是异性。
既然如此,它变个美女,他肯定会很欢喜,便能忘却丧亲的悲痛了。
于是它跑到村外,借着月光和溪水的反射,一点点尝试拼凑人形。
它自诩在人群中已生活了七八年,对人类的了解比之从前大有精进——变幻之术必然也有所突破。
比照着记忆里那几个镇上少女的样子,它琢磨来、雕琢去,像孩子塑泥人一般全神贯注地揉啊搓啊……
终于,它觉得满意了。
一回头,看到张祐海提着灯笼走向河滩。灯笼是守灵时扎的,蜡烛是剩下的一截长明灯——往日家里是连灯笼也没钱点的。
“小鹅?”他轻声唤着。
他在找它。
它没动,坐在溪边的礁石上。
少年看到人影,朝它慢慢走近了。
村子不大,所有人全部互相认识。许是注意到身形陌生,且是个女子,他在几步远的位置停了停,问道:“是哪家的姐姐?为何深夜坐在这里?”
它不回答。
于是少年又走近了些,将灯笼提起来,照亮它——她的脸。
少年睁大眼,身子一颤,灯火也在它身上晃动。幽暗的月夜里,它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丝恐惧。
但是很快,少年就笑了笑,轻轻地问:“小鹅?是小鹅吗?”
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如此痛快地承认下来。
【叁拾】贪嗔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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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在那儿呢?”村子里的老打更人的声音从村口传来。
少年转步挡在它身前:“阿伯,是我,张祐海。出来打水,一会儿就回去。”
老人又咕哝了些什么,敲着更回村子里去了。
张祐海脱下外套,搭在它脑袋上,示意它抬起手支好。
它不太明白,只是照着做。随后张祐海仍站在它前面挡着它,牵着它用草叶变幻出的衣袖,带它回到了屋子里。
少年关好门窗,换上油灯。
狭窄的四壁内,烛火比在河滩上更亮。
他伸手把它头上的外套轻轻取下来,笑说:“幸好没被其他村里人看了去。不然可要吓坏了人的。”
“吓坏人?”
少年从柜子里取出铜镜——这是奶奶唯一一件还没卖掉的嫁妆,说是要留着送给少年未来妻子的——将铜镜递到它面前。
镜子里映出它现在的样子:
下巴太尖,几乎连着嘴和鼻子;一双眼睛虽说水润如杏,却大得过于离奇,而且简直是竖过来安到脸上的。
像一只动物面具,敲平了缝在人身上。
其实不单单是面容。胳膊、腰肢、双腿,种种衔接之处、比例长短,细看来都有几分怪诞。任谁见了,都会吓得两股战战、掉头就跑。
……可张祐海没有。
少年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看着这个他在世间唯一的朋友,他从小到大的玩伴;数个春秋寒暑里,他看到过许多次它不像“狗”的样子。
它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虽说没看出太多所以然来,但也意识到自己变得不太好。
“小鹅,你是生来就长这个样子么?”少年问。
“当然不是!我只是还不太会变!”它的声音也不像人,又尖又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