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奴婢知道,我朝历来严惩‘暴民’。请愿者聚众十人以上,便要被定为‘闹事’,官府到时候治罪处理起来……恐怕伤的又是平民百姓了。”
夫人翻过掌心,拍拍她的手。
“不愧是官家小姐出身,这些事竟也清楚。”
“只是从前听过一些故事……京中常有各地的消息。我朝国土辽阔,各地有各地的民情,自然也各地有各地的民怨。每逢一地有‘民变之兆’,总是牵涉甚广,当地的官员落马下台,前去赴任的新官、前去镇压的将领则有了一跃而上的机会,往往出手狠绝,不将‘变民’斩草除根、枭首示众不会罢休……”
“原来竟是这样。百姓为自己争一争利,在他们看来竟罪不可恕么?”
“王公贵族久离外省平民百姓,不知晓他们的生活苦楚,反而更怕民变生事。何况争功的机会本就寥寥无几,既然入仕为官,便是汲汲营营求于功名利禄。在他们看来,平头百姓身家性命不过数字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夫人有些烦躁,未染豆蔻的指甲在螽羽衣服上抓挠,“事情若是闹大了,反而引来外山的虎狼。届时不知如何收场。”
“奴婢相信老爷肯定想得比奴婢周全,只是老爷远在异乡……”
夫人往后一仰:“罢了!总归我现在躲一时是一时。这时候若是做出头鸟,到时候弹弓里的石头就打在我们身上。”
雨下得越发密了,说话声已听不太清楚。
小鸭们跑到廊上,挤在一起取暖歇息。
“蝈蝈,”夫人也朝螽羽身边靠了靠,“你说话声音好听、条理清楚,听你说话真舒服,再给我讲讲故事吧,趁着还没到午饭时间。”
“让奴婢讲故事吗?讲什么故事?”
“就讲讲……你在京城的生活?”
这哪里是能讲的呢。
所幸夫人又说:“讲讲北方人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喜欢什么音乐,或者讲讲那些高官的恩怨,讲讲你从京城到这里来一路上遇到的事……或者你从话本上听来的故事。什么都可以。”
南南端了盘洗好的桃子杏子过来,也挨着螽羽坐了。
两对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于是她想了想,讲起一些没谱的京城里瞎传的皇家逸闻,说那皇宫里头的銮驾排场如何如何盛大,说哪位贵妃娘娘艳冠群芳却暴死宫中,说朝中那位正当红的大学士是如何如何博得了皇帝的青眼、将原本颇得皇帝厚爱的老太监拉下马来……
不知何时胡二左管事的也来了,他左右应付来客,累得一脑门汗混着雨,扯下帽子坐在底下讨茶喝。
南南瞪他一眼,埋怨他打搅她们听故事,给他取了汗巾、倒了凉茶送过去,赶忙坐回来催螽羽往下讲。
胡二左乐呵呵接了茶,一边喝一边听,茶喝完也不走了。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螽羽竟不知他们都这般喜欢听这些遥遥庙堂之上的稗官野史,也不晓得到底有何意趣,那些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总能令他们睁大了眼睛啧啧称奇。
【拾柒】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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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挨了两天,到五月下旬时,上门的人一下成了乌泱泱一片,潮水般扑上来。
胡二左急匆匆到后院来禀告夫人,堂前竟然打起来了。
——数天前,县太爷为了压住请平粮价的风波,命人将周监生抓捕囚禁。这招不可谓失智下策,一时间民怨沸腾以及,竟纠集起几百人坐到县衙门口请愿。
请愿者迟迟不见县官出面回应,最后聚众冲入官府,顾自将周监生救了出来。又砸坏了县衙里的东西、抢走了米仓里的粮草。这下事情捅到省城,又要一路发往京城去了。
至于这会儿在张府门前打起来的,来者何人呢?
一派是县城衙门派来的官吏——其中也有池三爷。
另一派,是老爷夫人年少时居住的岩下村的村民。
二者都是上门来请张府表个态度的,然而一方是“衙役”,一方是“暴民”。
一不碰巧同时在门口相遇,顿时爆起火星子,两边争执起来。
夫人一听,立刻扔下手里啃到一半的桃子往外赶。
这会儿,螽羽算是有些明白了夫人具体的处境。
前些日子里来的人,就既有拿着平粮价请愿书求夫人签字的“仁人志士”“刁衿劣监”,也有来请夫人“支些银子”扩充“白役”以镇压暴民的官吏。
夫人确乎是一点儿准话也不能说的。
可既在自家门口出了事,又得她出面去周旋。
事情一直闹到夜里点了灯,夫人才从前面回到后院来。
见夫人回来,螽羽连忙迎上去,扶着夫人回屋里坐下,把凉好的甜汤端给夫人。
夫人的身体并不疲累,可脸上满是倦色了。
喝完了一碗汤,才有精力说话:“蝈蝈,明天记着提醒我,要把府上的余粮点一点、几个管事的叫过来问话、各处月钱结了……还有我得出趟门。”
螽羽有些惊讶:“太太去什么地方?”
夫人摇摇头:“对了,明天由你帮衬着二左发月钱,毋需费太多心,眼睛盯仔细就好。”
“奴婢记住了。”
不该打听的事不问,螽羽是知道的。
夜里她伺候夫人铺床睡下,自己躺在一旁的矮榻上。
夜晚很安静,只有屋外连绵不绝的雨声,螽羽很快便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还是黑的。梅雨季空气潮湿滞闷,她起身将窗户轻轻支起来些,让外头的凉风吹进来,再回榻上去睡。
脑袋刚碰着枕头,她突然感到有些奇怪,又坐起来朝夫人床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