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这些年光景不如从前,货物总有短缺。要么是一开始就给少了,要么是途中折损了,总归如此一来矛盾也就多了,时常闹将起来——这一闹起来总得有说得上话的人来拿主意,不然三五天都没个分明,耽误行程。”
夫人是个小个子的女人,螽羽弹琴的纤长手指在夫人身上按,像一手握着琵琶颈子,另一只手一下下拨着弦。
她总不相信夫人已经年过四十。
但若不是已到了这个年纪,夫人断然做不了能够一锤定音的大人物。没有阅历经验,许多事是成不了的。
“太太不会厌烦吗?白天里那些来来往往的事情,螽羽听着都害怕。”
“当然烦了!烦死了!”夫人嚷道,“十年前还好,这十年来是越来越难……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事情总得做呀。再说你们人……”
“我们?”
夫人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说:“整日待在后院里,也无聊的很。你不无聊?”
“不无聊。”螽羽回答。
“蝈蝈,你这人真是奇怪,总把自己都骗过去了,是不是?”
“夫人说的是哪里话……奴家有幸伺候您和老爷,怎敢有其他心思。”
螽羽说这些话时,像哈巴狗得了肉吃便要俯下身子作揖。
说完了,才开始回想夫人究竟说了什么,自己又究竟答了什么。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们也整日坐着坐得身子不舒坦。这样吧,如今也三月中旬了,桃花梨花开的正好,明日又恰是赶大集的日子,城西湖边很热闹。我带你出去活动活动。”
【拾壹】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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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螽羽醒来时,看到夫人屋子里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他背对着螽羽,正在打理衣扣。
——搬到城中小住后,宅子里仆人带的少,螽羽也不知怎么,自然而然便和东东南南一道轮班起来,夜里在夫人床边的榻上伺候。这原先不是她的活。
不过夫人晚上睡得很好,少起夜,螽羽伺候也就不费事。
反而因着不必再担心野兽、鬼魂的骚扰,也没了孤身一人居住在寂寥荒院里的害怕,倒是睡得更香甜了。
不然,哪至于屋里出现男子都不知道?何况那男子一看便知不是张祐海。
眼下螽羽被吓坏了,连忙想叫醒睡在床上的夫人。
结果床是空的。
与此同时,那个男人转过来说话了:“醒了吗,蝈蝈,快起来换衣服。”
是夫人的声音。
是夫人的声音?
她这才怯怯把遮住脸的手臂放下,抬眼看去。果然是夫人。
“这样出去玩方便。快换上吧。”夫人笑着说。
她仔细看了看夫人,夫人虽说身量娇小、容貌绮艳,可穿上男子装扮,倒也清秀脱俗,不知怎么好似也更高、更健壮了些,或许正如古人所说真是人靠衣冠。
正这么想着,螽羽已经被夫人和南南架起来换衣服。
“别介意,你这一身是老爷年轻时候的旧衣服。”夫人笑着说。
那是一件样式素朴的长衫,袖口有为了方便活动而收窄的痕迹。棉布料子,浆洗得很平整,剪裁妥帖、针脚也非常细致,领口却绣着几片不大规矩的竹叶——这几片叶子大概是夫人留下的手笔。
“那时候老爷……”东东麻利地给她梳头发,勒得她一哽。
“那时候他瘦着呢。”
夫人露出有些怀念似的表情来,帮螽羽卷一卷太长的袖口,拉她到落地镜子前面看。
“你瞧,不在脸上画那些红的绿的,男子女子也差不太多么。”
螽羽看着镜中人,果然觉得十分陌生。
原本略显朴拙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倒显得她青衫落拓、朝气勃勃——分明成了个清秀小生。而夫人站在她身边,看起来比她自在不少,行为举止洒脱随性,像书里写的那些风流倜傥的华服相公。
她想起从前在京中时,常见那些“清客”,又称“篾片”,总在青楼里陪着客人喝酒玩乐,给妓女们做帮衬。其中也有顶好看的,厮混在妓女和恩客们之间,两头蹭饭吃。
如若夫人去做清客,那怕是吃顿饭便要比青楼头牌睡一夜还值钱……
她胡思乱想到这,不觉笑起来。
“蝈蝈,你在笑什么?”夫人这么一问,螽羽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敢有这么冒犯的臆想。
“没睡清醒……想起先前做的梦来了。”
“是吗?做了什么好梦?”
“梦到,梦到……梦到夫人带我去买胭脂呢。”螽羽胡诌道。
“哈哈,好呀,那我们现在就去买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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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带她去了香粉铺。
毕竟是江南富庶行省的省城,香粉铺子里的货品比起京城毫不逊色,甚至还更琳琅精巧,有许多京城里不曾见过的花样。
“两位老爷好,来给相好的夫人小姐挑胭脂?”店家笑着迎上来。
螽羽从没有走进过店铺里自己挑东西,本就紧张,现在又兼着还是女扮男装,话都不敢说一句。
“是,给我家的小姑娘买,她今年刚十七。”夫人笑着看螽羽一眼,又对东东南南道,“你们也给各家姐妹挑挑,待会儿我来买单——自己玩儿去吧。”
夫人自然而然就用上了更加低沉的嗓音。
不过在螽羽听来,依然很分明是个女子。
店家倒是浑然不觉,只眼尖地看出来夫人是“他们”之中的贵人,便围着夫人和螽羽一样样介绍起来。
东东南南做小厮打扮,这会儿已经嘻嘻哈哈闹到一起去了,只管挑了几样喜欢的,接着就跑到对面的熟食铺子去买吃的,又往集市那边走,很快便没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