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我有多善妒。”然而,螽羽觉得夫人看起来似乎并不像她自己口中所说的那样,“想到老爷和其他人耳鬓厮磨,我胸口里像有荆棘绞着……我不是不知道,他们男人在外头总会寻花问柳,但我只要不去想,只要看不到,那就没什么。”
“您如此在意老爷的心么。”螽羽失口问道。
“心?我不知道……我想我不是在乎他的心。我只是很在乎他,很在乎他是不是属于我。其实,只要他完全属于我,他在哪儿在做什么都不要紧。”
螽羽被惊住了:一位深深大院中的太太,一个猎户的女儿,竟会说出这样的话——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属于”。
螽羽从来以为,这个词她们是没资格用的。
“我也是属于您的呀。”螽羽听到自己在用甜蜜的、哄男人的语气同夫人讲话,“太太不用怕因为我的出现,老爷就不属于您了。哪怕老爷的心分了一些给我,但因着我全部都属于太太,那些心也还是属于太太。”
这是螽羽的真心话吗?或许有一部分真,有一部分假。
螽羽自己也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但夫人像是被触动了,笑容变得热情起来:“真有道理!哎呀,不愧是饱读诗书的官家小姐出身,说话好有意思!”
螽羽对于体察他人的情绪向来是敏感的,对于趁机讨要些什么也是刻骨入髓:“那我能否与老爷……”
“不能。”夫人立刻回答。
夫人脸上的笑容丝毫没变,可螽羽也一下怯了,只敢轻声地问:“为什么?”
夫人摆了摆手。
“就像我之前说的,你还太小!该怎么讲呢……母鸡生的第一个蛋,肯定不是什么好蛋,小狗生的第一窝,总是半数死胎的。尚不成熟就要生养,那是要命的事啊——不仅是孩子的命,还有你自己的命。我们家花了那么多钱把你买回来,可不能让你轻易就死了。”
十六岁很小么?
螽羽不知道。她十三岁便被开苞了。妓院里年纪更小的雏妓也不少。
……或许夫人只是还克制不了心中的妒火。螽羽想。自己还得更安分、更妥帖,让夫人放下心防才是。
话虽如此,这一晚睡前,螽羽又是想着杜阿七入睡的。
她一会儿梦到老爷,一会儿梦到杜阿七。
梦到老爷拿着鞭子赶着马在稻田里踩秧苗,杜阿七上前去阻拦,老爷的鞭子一下下抽在他身上。她不知该怎么办,朝前冲过去抱住老爷的腿。老爷骂她:“臭婊子,你跟外边的野东西成一家的了?”
醒来的时候,冒了一身冷汗。
螽羽直挺挺躺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慢慢感到湿冷的夜晚像露水降下来一样变得真实,梦里荒唐的感觉散去了。可夜晚却比梦里更沉重,压得人胸口发紧。
-
老爷回来了。
放一大串鞭炮,厨房里烧一大堆鸡鸭,还宰了两头猪请客。可见生意是做成了。不过就算不成,回来也总要犒劳底下的人。
——这些外头的事进行得如何,螽羽便不十分晓得了。
螽羽跟着夫人到前堂去简单招呼了一番,见了老爷一面。
老爷忙着跟亲朋敬酒,怕是连跟在夫人后面的是东东南南还是螽羽都没看清。
晚上,老爷要回后院来吃饭。
夫人换上一件桃红色的夹袄,插上玫瑰色芙蓉石的簪子,笑容也衬得更艳丽。坐在屋子里头,一边等老爷一边打络子,嘴里哼着小曲。
螽羽坐在门边上,往屋里看着夫人。夫人生得真美,而且总好像什么也不担忧什么也不惧怕的样子。相比之下,老爷倒显得像个普通男人了。
不过夫人倒也不是十全十美,比如夫人不擅长绣花也不擅长打络子,络子一会儿紧密一会儿稀疏,左一个窟窿右一个疙瘩,恐怕只能等到来年端午节用来玩撞鸭蛋。
待到夕阳的颜色从天边透出来,老爷走进院子里了。
螽羽望着老爷,觉得老爷鬓边白发又多了些,腰膀又圆了些。风尘仆仆,衣襟是皱的。
其实老爷长相周正大气,想来年轻时可说是个英俊端方的男子,不过大约是连年奔波、操劳商贸的缘故,如今周身整日环绕着匆忙疲累之感。
螽羽站起来向老爷行礼,嘴角盈盈笑起来,眼神却透出哀怨之色。
这个表情螽羽从前在青楼里见过不知道多少次,是妓女们丢给久未造访的恩客看的。她被教训着学了个十成十的精髓,叫人看了心里像化了一样。
果然,老爷立刻酥掉,他往屋里觑一眼,便悄悄执起她的手,轻声说“委屈你”。
——老爷和螽羽梦里的那个男人不一样。
老爷对她说话一向是很温柔的。老爷的双手十分暖和。
原本螽羽以为自己那凄怨又讨好的神情是装出来的,然而老爷这句“委屈”,却突然叫她眼睛一热落下泪来。
螽羽真动了情,不觉忙把一只手抽出来拭眼泪,又将头偏了开去。
老爷还想对她说些什么,但这时夫人走了出来。
“祐海!你有给我带礼物吗?吃的吗?”夫人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嚷着。
老爷立刻松开螽羽的手,扶着夫人的肩膀,两人说说笑笑走进屋里去了。
螽羽还没来得及诉说自己这些天来遭受的委屈,手心里便已空空的,只剩下冬日的凉风吹过去。
【捌】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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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螽羽迟迟无法入眠。
冬日屋里虽然点了炭盆,但不知是燃得不够旺还是什么缘故,被子里总也暖不起来,手脚冰冰凉凉的,叫人只得把身子蜷缩起来,一动就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