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荡夜鹭 作品

第25章

深林里静寂无声,仅偶有野兽踩过草丛灌木发出的簌簌声,鸟儿振翅飞起的声响,虫鸣声,和夫人漫不经心哼着的小曲。

螽羽缩在车里,不自觉往四周树林的阴影里张望。

“太太……太太,”螽羽忍不住问,“若是再遇到山匪可怎么办?”

“怎么办?”夫人只笑笑说,“不用太担心,剩不下多少个了。”

过了会儿,夫人又开口道:“你们还算好运。没有路过更前些的那个村子吧?”

“村子?没有……我们在山里走了一天一夜。”

“那个村子已经一个活口也没有了。房子也都被烧光了,只留下一片片灰烬。”夫人说,“你可想而知,老爷在外头做生意不易。”

螽羽没想到夫人会突然讲起老爷的难处来。

夫人自顾自道:

“航江省一带自古以来重商少匪,可也不是没有饥民暴动纠集流寇烧杀掳掠、焚屋焚仓的旧事,官爷们政以贿成的嘴脸也……而外头就更不平安了,做生意要将货物财物平安运抵、互惠交易,其中的人命风险、损耗开销,其实难以计数——”

夫人这么说着,目光似乎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若是物资被抢夺,怎么办?若是佣人被掳掠,怎么办?谁去谈判?花多少赎金?如果老爷一并被绑票,谁拿主意?一地百种税,一庙千尊佛,如何一一伺候?……如今光景确乎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可救世济民?他有那个能耐吗?又凭什么要他来出这个力?高官显爵、皇亲国戚,都是吃白饭的?”

夫人喃喃自语。

——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夫人是这般记挂于心,担忧着他的安危,仿佛老爷与她是一体的;危险近在眼前时,她也想着他遇到这些事时会如何应对。

独自一人想啊想,想啊想。无时无刻不在想。

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个寒暑冬夏,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的过来了。

此时的夫人特别像一个“人”。

而昨天夜里的夫人……那不是妖怪,又会是什么?

她不像螽羽那样弱小,不像螽羽那样恐惧,她看到人的尸体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看到一地被咬死的鸡鸭。那是一种残酷、冷漠、血腥的眼神。

可总归……那种眼神并没落在螽羽身上。

螽羽告诫自己:那只是一场梦。

-

螽羽回到张府后,生活一切如旧。

偶听小人们嚼了几句她同夫人驾车夜归的舌根,很快也无人再提起。似乎夫人做什么,旁人都不见怪的。

加之流寇肆虐的事,人人自危,心思都在剿匪上。

且说防匪的安排:镇长组织了巡防,每家每户派一名男丁轮流巡夜;夫人也有自己的吩咐,将张家庄子上的劳力分成几个班子,一班照常生产劳动,一班白日里便拿着铁锹铁铲在四周巡逻,一班值夜。

县里的官兵也调过来一支队伍,奈何无处驻扎。

最后又是张府拨了半边院子出来,让官兵们暂住下来。

又过了月余,听说境内已没有外匪的出入消息,驻守的官兵也得了令,吃饱喝足拔营回城。在此期间官兵们的生活起居花销,都是张家出的钱;听说临行前又“程仪”了几千两银子,那些兵爷才肯动身。

官兵如此懒怠贪腐,可想百姓民生之苦。

至于螽羽——

也不知道是夫人摆平了省城别邸发生的事,还是池三爷的那位酒肉朋友只是喝醉酒睡了一觉,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亦或者那也是一场梦魇而已。无人再提起此事。

她身上的淤伤也已退去颜色了。

要说除此之外,生活中还有什么与从前不大相同,那便是东东不见了。

夫人说,东东许了人家,跟着丈夫回故乡去了。

那天午后下了几场阵雨,螽羽伺候着夫人坐在花园亭子里煮新茶喝。天气渐热,梅雨将至,远处不时传来氤氲的春雷。

“也不知东东现在过得如何……”这是夫人第一次主动提起东东的事。

——此时距离匪患一事,已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

南南在一旁烧火,听了这话,将眼睛抬起来看着夫人。

“蝈蝈,你肯定比我们更懂情爱之事。你说,男女间的情爱,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夫人问道。

螽羽自被赎身后,从来忌讳旁人对自己提起这些。

可她无名无分,心中别扭也无从诉说,只得忍在心里。

不过此时听夫人这样问,她发现自己竟已不感到委屈愤懑——

自从那天被夫人驾车带回张府后,她看夫人犹如看再生父母一般生出孺慕之情,心里也确实十分依恋。近日她夜里也不愿回西院去住了,总是自请值夜,宿在夫人屋里的小榻上。

“奴婢年岁尚小,见识短浅,哪里说得清这等事……”这并非假话。

“你似乎很害怕提起这些。啊,原来是这样啊,是所谓的‘不可言说’吧?”夫人轻轻歪了歪头,“有些话是可以想,但不可以说的。”

夫人说这句话的语气,像是在复诵别人说过的话。

“对了,我还没向你道谢呢。”夫人突然笑道。

“谢我?”

“是呀,谢谢你并未逃走。若不然,我可有的烦忧了。老爷喜欢你,花大价钱把你买回来,你要是逃走了、或是成天想着要逃,那得给我添多少麻烦呢!”

——螽羽真是不明白夫人在想什么了。

如此说来,夫人确实没有追究她独自与杜阿七在一起度过了一天一夜的事。

说明在夫人看来,此事并不像螽羽所以为的那样,是一件无可挽回的“失贞”的下流无耻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