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仪望向元韫浓,他觉得元韫浓会笑。
元韫浓果然笑了,还笑出了声:“谁跟你这么说了?”
她笑歪在扶栏边,“张大人,你是不是也太得意了些?就为了这点谣言,我至于如此吗?”
裴令仪扶了她一把,免得她笑得太过,从扶栏边摔下江水里头去。
“那你们是为了什么?”张开华怒问。
他莫名有了种被戏耍的恼羞成怒,这两人这样笑嘻嘻的态度,更让他来气。
“为了什么?”元韫浓歪了一下头,“当然是因为好玩啊。”
“你们两个疯子!大费周章绑人到这里,还要我单独来见,就是为了好玩?”张开华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撕烂元韫浓那张笑脸。
元韫浓敛了笑,“不然你以为呢?”
“这样吧,张大人,废话不多说。”元韫浓语气轻柔,“这两个弟弟,你选一个吧。”
张开华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张大人年纪也没多大,怎么耳力先不好了呢?”裴令仪道,“我阿姊说,这两个弟弟你选一个带走,另一个我们就杀了。”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张开华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元韫浓在江边等了张开华一段时间,夏日闷热,本该是贪凉的时候,可她受了点风变咳嗽。
“咳咳……”元韫浓拿绢面的团扇掩唇咳嗽两声。
裴令仪将外裳脱下,罩在元韫浓的肩膀上。
“你们二人,逼兄杀弟,有违人伦,狠心之至,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张开华恨声骂道。
元韫浓微笑着嘲讽:“你为了铲除异己,借着巫女的名头杀了那么多人,其中有多少无辜的女子呢?你可真是心慈手软啊。”
“张大人,快些选吧,拖时间是没有用的。再迟疑,可就两个都杀了。”她叹气。
张开华还想着周旋片刻,拖延时间。
裴令仪却看出他所想,“夜晚风大,在江水边凉,别冷到阿姊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唇角挂着笑,“三息,张大人再不选,三息之内,我就全杀了。”
一点一滴的时间流逝都在此刻显得焦灼,更遑论裴令仪说完那句话后,两个弟弟挣扎着哀求哥哥救自己。
谁都不想死。
张开华在这种情境下险些被逼疯,最终还是喊了出来:“三弟!救我三弟!”
三弟欣喜若狂,而二弟愣愣地看着张开华,没了声音。
“原来你是真的不在意我,你就是偏心他!”二弟红着眼吼道。
张开华在原地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无颜面对二弟。
元韫浓唇边笑意加深,同裴令仪对视一眼,稍稍扬眉。
你瞧,还是我赢了。
裴令仪一耸肩膀,一副愿赌服输的模样。
“你听见了吗?”元韫浓柔声对着二弟说道,“你的大哥想要你死呢。”
然后,小满一刀剁下了三弟的头。
裴令仪伸手遮住了元韫浓的眼睛。
元韫浓的睫毛不轻不重地扫过裴令仪的掌心,像是细软的小羽毛一样,有些痒。
裴令仪自己的睫毛也颤抖了一下,平静地看着满地的血和滚落的人头。
二弟瘫坐在地上,而张开华爆发出类似于嘶吼的哭喊声。
“我们走。”元韫浓轻声道。
“好。”裴令仪揽着她的肩膀,转身进入夜幕之中。
裴九和小满手持刀刃,边紧盯着张开华和二弟,边往后退。
确认二人没有异动之后,便转身快步跟随上主子的步伐。
四人的身影消失在朗月之下。
前世元韫浓被裴令仪拉着看了那么多枭首示众的场面之后,再加上久居权位,断人生死,早已经没那么怕了。
但裴令仪遮住她眼睛,她也不会辜负这番好意。
裴令仪说:“如此一来,他们兄弟二人就算是为了家族重修于好,也断不可能破镜重圆了。”
“那是自然。”元韫浓弯了弯唇,“我想,怕是连维持表面上的和乐,也难做到了。日后怕是同在一屋檐下遇见,也只会匆匆而过吧。”
“阿姊猜得很准,张开华果然更喜爱他三弟。”裴令仪点头。
元韫浓道:“张开华三弟是白丁,二人当中杀他,省事许多。我想张开华会选三弟活,恰好杀的就是他选的那个,离间活下来的那个。”
毕竟二弟有官职在身,三弟就不一样了,一介白丁,杀了还能用她郡主的身份盖过去。
坐上回府的车马,元韫浓脱下外裳还给裴令仪。
“张开华会去惠帝面前状告阿姊吗?”裴令仪问。
“知道告了也没用,还没有证据,更会被我那好阿舅看不顺眼,他才没蠢到那程度。”元韫浓摇头。
裴令仪隐隐担忧,“只是如此一遭,张家打击报复必然会加倍。”
“本就是不死不休了,还差这会吗?”元韫浓笑。
她拢了拢耳边垂落的发丝,“城西那边,我会去解决,被这巫女之祸牵连者
,着实可怜,着实无辜。至于那些嚼我舌根的……”
“拔了他们舌头?”裴令仪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元韫浓。
元韫浓笑:“不就是用这妖孽之名的谣言吗?待我派人去传,说是宫中西面有妖孽,宫中正中也有妖孽。哦,还有,城西也有妖孽,城东城北都有。”
宫西是慈宁宫的太后,中宫则是皇后的凤仪宫。
城西正是张家,而城东有齐家白家,吕家则是在城北。
“那么多妖孽,我倒要瞧瞧他们届时怎么捉得过来。”她道。
“阿姊好谋算。”裴令仪温声夸奖。
元韫浓心情愉悦,“说得好,虽是同那几家是仇敌了,但他们也不是什么内部团结的。三皇子和五皇子的阵营,本就是互相敌视。”
裴令仪略一颔首,“他们根本经不起挑拨离间,很快就会分崩离析。”
“太后和皇后不会允许张家好过的。”元韫浓说。
太子之争,本就如此,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有第三者渔翁得利。
齐家和张家都希望出个皇帝,但凡是对面的皇子登上了皇位,对他们家族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脑袋,他们也会使出浑身解数要对方死。
元韫浓不紧不慢地拿指尖叩了叩扇柄,“就如今这架势,断然是不可能叫慕载物登上皇位了,元氏得支持三表哥了。”
裴令仪眸色渐深,“可若是三皇子登基,他身后的太后和皇后,还有齐家和白家怎么办?”
“我兄姐都支持三皇子,如今这局面,也不可能再两头下注了,跟张家已然是不死不休。”元韫浓思索。
裴令仪说:“若三皇子并非明主,那又当如何?有太后和皇后在背后挑唆,哪日飞鸟尽,可会良弓藏?”
“所以我想着,怕是得走另一条路了。”元韫浓说。
“阿姊是想扶持第三位皇子吗?”裴令仪关注着元韫浓的神色,“可宫中,也没什么合适的皇子了。”
惠帝长大子嗣本就不多,成人的皇子就更少了。
这或许还是太后和皇后的手段,毕竟他们想着下一个皇子得是齐家的孩子。
惠帝前面的两个孩子——大皇子和二皇子,不是溺水早夭,就是莫名其妙地突然大彻大悟,连夜剃度遁入空门了。
后头才是好不容易降生了一个慕湖舟。
然后的四皇子又是个病秧子,生下来病恹恹的,跟个小猫似的,连声都小得很。
撑了十八日,便驾鹤西去了。
最后才是五皇子慕载物,这是惠帝好不容易才得了个第二个皇子,自然是喜爱得很,不然慕载物也不会如此无法无天。
慕载物的诞生叫皇后恨得不行,这场斗争从慕湖舟和慕载物很小时就已经展开了。
直到现在,宫里也才三个皇子。
最小的六皇子非常的年幼,跟慕湖舟和慕载物都差了十几岁,在皇储争夺方面根本毫无可言的威胁。
“所以我想的,是别的。”元韫浓笑而不语。
她暂时没有把她完全的谋算告知裴令仪。
裴令仪沉默了。
元韫浓转而道:“但今日还是我赢了赌约,你可不准赖账。”
“不会。”裴令仪问,“那阿姊可想好了要什么?”
元韫浓抬起手,微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像是在摸索什么。
从他的眼睑下,再摸到脸上的伤疤。
“我希望你能……”元韫浓张了张嘴。
接下来要说什么?
裴令仪望着元韫浓,些许怔忡。
或许元韫浓说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说。
裴令仪不知道自己是走了神没听清,还是元韫浓的确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什么?”裴令仪回过神。
“没什么。”元韫浓笑了笑,转过了头撩起车帘,望向车外。
她漫不经心道:“快要到了。”
裴令仪认真道:“不管阿姊说了什么,我都会答应。”
元韫浓沉默片刻,笑了笑,“好。”
她说,希望裴令仪不要重蹈覆辙。
他们是同一类人,走下去只会重蹈覆辙。
这样就很好,就继续这样下去,就很好。
元韫浓垂着眼帘,如是心想。
*
夏日是短暂的,尤其是这一年。
元韫浓的经商之道早已经在上一世得到了磨炼,掌管起如今的商务来说,也是得心应手。
偶尔会遇到点小麻烦,也能轻易解决掉。
几个仇家偶尔也会给她使绊子,元韫浓便投入到互相给对方使绊子的斗争之中。
昨日对面能故意派人装顾客出了问题,来铺子里大闹,今日元韫浓就能派人装成山匪去劫掠对面的商队。
两边的水火不容之事从族中商行再到朝堂庙宇,今日你参我,明日我参你。
恰好这是惠帝最乐意看见的事情。
他巴不得两家外戚斗得你死我活,让他坐享其成,纵横谋划,平衡其中。
太后不高兴看见元韫浓,但皇后却隔三岔五召元韫浓进宫去。
名义上是要见见元韫浓,让元韫浓陪她,实际上是磋磨。
大多数时候白翩飞都在,她进宫的时候都快要超过元韫浓了。
皇后就会和白翩飞你来我往地谈笑风生,状似亲昵,把元韫浓晾在一旁,偶尔还会阴阳怪气地刺元韫浓几句。
这对于元韫浓而言根本无关痛痒,只是有些烦罢了。
惠贞长公主或是慕水妃总会恰到好处地适时出现,把元韫浓捎走。
元韫浓需要扮演的角色,只是无人搭理又被皇后嫌恶的小可怜罢了。
只是她很少看见慕湖舟了,慕湖舟也没来找过她。
极少数时候,元韫浓会在凤仪宫碰上慕湖舟。
但慕湖舟总是行色匆匆,仿佛心事重重,只是瞥了一眼元韫浓,便向皇后匆忙告退。
礼数上没出问题,但是直觉上元韫浓觉得出了问题。
不过皇后倒是对慕湖舟这种反应极其满意。
元韫浓总觉得慕湖舟是在刻意避着她,想要找人问清楚,却也没找到机会。
而且她忙得脚不沾地,竟然也没有抽出空暇来。
而裴令仪的苦肉计很管用,他本就是擅长收买人心的,在国公府已然是如鱼得水。
那盒珍贵血竭入药的药膏逐渐见底,而裴令仪脸颊上的疤痕也渐渐淡去,就像是岐国公府之人对他的成见那样。
想来不日之后,那几道疤就会彻底消失不见。
除了元彻回和裴云和以外,在岐国公府里,几乎是默认了他义子这个身份,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元彻回不喜欢裴令仪,元韫浓尚能理解。
不过自己向来深居简出,性子平和的大姐居然是唯二不喜欢裴令仪的人,元韫浓倒是很意外了。
毕竟最为挑剔的惠贞长公主都接纳了裴令仪。
秋日天气已然转凉,中秋佳节已近,四处已经开始置办起来了。
等到中秋节这一日,祭拜月亮之后,家中热热闹闹地办置了一场宴席。
元蕴英提议,全家出去观花灯赏月。
岐国公自然知道她是闲不住,想要出去野,但是还是答应了。
元云和笑着推辞不去,其他人也没有强求。
今日这种佳节,京华之中人来人往,流动极大,元彻回身为中郎将还要继续忙的,也就是吃个团圆饭。
所以去观花灯赏月的,只有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还有就是元韫浓和裴令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