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湖舟抬眼看向皇后,“儿臣有一事一直不明,为何母后如此厌恶姑母和应怜?”
“那是你的敌人!”皇后像是激怒了。
“敌人吗?若说是五弟,那儿臣尚能理解。毕竟同为皇子,五弟母族势大,储君未立。”慕湖舟平淡道。
他问:“可姑母和应怜又是为什么?”
皇后说:“岐国公势力之大,难保惠贞和朝荣日后不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
“以什么身份?长公主?还是郡主?”慕湖舟讽刺地勾起唇角,“以母后的心思,难道不改将此认为来日助力积极拉拢吗?国公府并未站队,可偏偏母后似乎憎恶他们,甚至超过了五弟。”
皇后一时间给不出回答,只能强装镇静,“本宫是为了你的以后!等你当了储君乃至于陛下,外戚专权,难道就是你想要看见的?”
“儿臣乃是母后亲子,母后又缘何骗我?”慕湖舟轻叹一声。
“你究竟都知道了些什么?”皇后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了。
慕湖舟不卑不亢地注视着皇后,“近来儿臣听了些传闻。”
“什么?”皇后问。
“原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无非是说父皇与姑母是同胞姐弟,生母早逝,在宫里相依为命长大。”慕湖舟说。
皇后稍稍松了神,“不错,此事人尽皆知。”
而慕湖舟继续平静道:“直到皇祖母求先帝将父皇过继到她名下,姐弟分离。皇祖母不喜父皇同姑母见面,三番五次制止,直到父皇出宫开府,而后成为帝王才好起来。”
“你从哪知道这些的?”皇后精神紧绷。
“要是想查,动点心思也能知道。”慕湖舟直视自己的母后,目光锋锐,“皇祖母不喜欢姑母,是因为什么?”
皇后厉声道:“你怎能用这般心思揣度长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儿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这不是她第一次以长辈,以母亲的身份来压制慕湖舟。
自慕湖舟长大之后,心思越来越多,也不像年幼时那么千依百顺。
对此,皇后万分恼火,却又拿慕湖舟没办法。
上回巫蛊案后,私底下她就被太后劈头盖脸斥责了一顿。
“蠢东西,你是布局之人,怎的那么沉不住气?”太后冷哼,叹了口气,“若是你能有朝荣那丫头七分的冷静擅诡辩,哀家又何至于这般年纪还要亲自操刀应付这等局面。”
那股屈辱的怒火一直憋到现在,皇后不敢对太后说什么,此刻全怨怪到了慕湖舟身上。
“你好好做你的三皇子,将来还会是太子,是皇帝,非要追查这个做什么!”她吼道。
慕湖舟眼神带有审视,“皇祖母不喜姑母,是因为姑母的存在会时刻提醒父皇,那才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还是因为皇祖母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做得可多了!”皇后大笑起来,又猛地收住了笑声,恨声道,“反正也会是一辈子敌人了。”
慕湖舟微微蹙眉。
“你以为哪来的那么巧的事情?”皇后问,“先帝子嗣凋敝,你父皇和惠贞的生母怎么就那么巧暴毙了呢?”
甚至太后还为了掩人耳目,耐心等待了几年,等到这件事情风波过去,无人怀疑,才求先帝过继的惠帝。
慕湖舟尽管隐约有了预感,却依旧为这个答案所震撼。
只剩下哑然。
想要一个可以亲自推到龙椅上,用来把控朝政却非亲生的孩子,却没有那么多巧合。
杀母夺子。
而和慕湖舟、慕水妃分别的元韫浓,回到惠帝的圣宸宫前。
惠贞长公主还在里边和惠帝谈些什么。
惠帝身边的宦官守在外面,对于元韫浓的出现早已司空见惯,堆着笑道:“陛下还在同长公主谈事呢,郡主要不先去偏殿等等?”
“陛下和母亲在内室吧?无妨,我到里头等也一样。”元韫浓微笑。
“这……”宦官面露难色。
没有通报,怎么好让元韫浓先进去等?
元韫浓说:“阿舅和阿娘无非就是聊聊家常,有什么听不得的?我就在外边等着,这有什么的?”
她一副疑惑的模样,似乎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
往常元韫浓也常在里边等,虽说是禀报过惠帝的,但倒也没出什么事。
宦官侍奉惠帝已久,日日咫尺颜,最知道惠帝是个什么德性,惠帝身边的人又是怎么一个样。
这个朝荣郡主瞧着柔弱温良,实际上时常不动声色地告御状上眼药。
一会得罪了她,她又要开始了。
犹豫片刻,宦官立马挤出笑脸:“瞧郡主这说的说什么话,一会陛下若是怪罪下来,郡主可得记得替奴才们说话。”
“阿舅不会怪罪你们的。”元韫浓笑了笑。
她抬脚迈步进门,动作极轻。
殿内隔着空山新菊的屏风,再过弯道,里头内室惠贞长公主和惠帝还在谈。
元韫浓坐下,垂着眼仔细听里头的声音。
细细碎碎,听不真切。
直到惠贞长公主的声音激动了起来:“等?你还要我等?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母妃去世时你叫我等,你被太后收养时也叫我等,做了亲王仍叫我等!”
“你劝我嫁给岐国公时,我怀上第一个孩子时,我生下应怜时,你也要我等!等等等,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如今已是帝王,你我儿女皆已长大成人,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到了这一步,你还要我等!”
“这回叫我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黄土白骨吗?”
静默了半晌,传来惠帝的叹息。
惠帝说:“帝王身不由己之事何其之多,皇姐该理解我才是啊。”
惠贞长公主笑了一声:“你我一无所有之时,你便安慰我,说等你长大了出宫开府,便把我接出宫去,天下之大任我畅游,你说一切都会好的。”
她问:“你刚称帝王时也说,你现在羽翼未丰,受制于太后,叫我等等。等你站稳脚跟,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十几年过去,我为何还在原地?”
惠帝没有说话。
“当初你说自己在朝堂上孤立无援,劝我嫁给岐国公。”惠贞长公主步步紧逼,“好,我嫁了。”
“岐国公同亡妻伉俪情深,育有一子两女,我本不欲成他续弦。我愿意下嫁,那都是为了你的千秋大业。”
“因为你说那都是假的,这只是权宜之计。权宜之计?那只是你对我的权宜之计!但我还是信了。”
“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太医诊脉说可能是个男胎,那时候我动过心思别再继续等你了。”
“我的丈夫是个好人,他待我从未失过礼数,我想就这样吧,就算了吧。”
“还是你劝我,打掉那个孩子。”
听到这里,元韫浓眸光一闪。
那次据说是意外,实则有人授意的流产,居然是惠帝的意思吗?
惠帝默然不语,又低声解释:“那时国公次女着实年幼顽劣,意外冲撞了你,使你胎相不稳。太医说了,若你执意留下那个孩子,生产时会危及性命。”
“说得好听。”惠贞长公主嗤笑。
她质问:“你当真是忧心我的身体,而不是怕我真的融入国公府,夫妻两心相通,不再是你千依百顺的棋子?不是你盯着国公府的眼睛?”
“你怕那个孩子牵绊了我。”她恨恨道。
这应该是事实,因为惠帝只有沉默。
惠贞长公主继续说:“所以你才劝我趁着月份不大,打掉那孩子,而我也听了你的话。”
惠帝依旧是叹气:“皇姐为我牺牲良多,这些我都知道。”
“可你不在意。”惠贞长公主斩钉截铁道。
“你并非不知道我的挣扎,你只是更在意自己的江山万代。”她道,“我始终如一地支持你,是因为你曾经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知道。”惠帝说,“我也把皇姐当成最重要的亲人,没有皇姐,我不会有今日的。”
“真的吗?”惠贞长公主反问,“所以你所有的路都要用我来牺牲吗?”
惠帝的语气逐渐沉了下来,“所以皇姐这是因为当年那个未降世的孩子,来怨怪朕了吗?”
惠贞长公主似乎默认了这件事情。
“可你不是有朝荣了吗?”惠帝问,“这些年来,朕一直对朝荣照顾有加,这都是因为你,皇姐。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像你。”
“是啊,得亏苍天,赐我应怜。”长公主像是卸下了什么似的,轻飘飘地说。
她转而加重了语调:“难道就因为有了应怜,我就会忘记那血肉模糊的肉团了吗?我感受他从我身上剥离!”
“再说了,若不是因为我自那之后消沉,无法替你分担太后的视线,无法替你监看国公府,整日里闭门不出,你会允许我有应怜?”她恨声道。
答案当然是——不会。
惠帝不会允许惠贞长公主血脉相连的孩子降生在国公府,尤其是男孩。
长公主和国公共同的血脉会延续下去,惠贞长公主的心就会定下来,在国公府有了归属。
但是女孩不一样。
封元韫浓为郡主,那只会是点缀的金枝玉叶,威胁不到什么。
惠帝一直都是那么想的。
“无论如何,皇姐,只有你我才是家人。”他如是说道。
元韫浓静听完了这场对话,用手撑着脑袋,合着眼眸假寐。
等到惠贞长公主从内室走出来,看到小憩的元韫浓,目露惊讶。
她忙用繁复的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上前拍了拍元韫浓的肩膀,“应怜?”
“母亲?”元韫浓状似方才转醒,双眼迷蒙地对着惠贞长公主露出笑脸。
“嗯,等多久了?何时来的?”惠贞长公主如同不经意般笑问。
元韫浓思考一下,含糊地回答:“记不清了,进来也不知何时便困得睡着了。”
她又撒娇般,“定是在水妃姐姐那里,跟她和三表哥聊太多了,都困了。”
“你呀。”
惠贞长公主点了点她额头,“回府上好好睡吧。”
“好。”元韫浓应和,又对着惠贞长公主身后笑着欠身,“阿舅,朝荣告退。”
惠贞长公主稍稍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头看惠帝。
二人走出殿门,元韫浓在心底暗自叹息。
看来惠贞长公主仍然没有放下这份亲缘。
也难怪了,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惠贞长公主认定的,只有惠帝这一个亲人。
没有那么容易割舍的。
大致了解了这些前尘往事,元韫浓思绪起伏,心情复杂。
对于惠帝,她也依然只剩下怨怪和厌恶。
毕竟是他无能又软弱,不仅要用女人铺路,还要用曾经相依为命的姐姐铺路。
裴令仪进元韫浓的岁浓院,推开房门时,就闻到了绵延的酒香。
喝酒了?裴令仪惊诧。
元韫浓正用手臂撑着脸,半趴在桌上给自己倒酒,看到裴令仪来,懒洋洋地抬眼,“来了?”
夏日满枝的繁花浓艳喧闹,元韫浓许是半醉不醉,云发丰艳,两颊生晕。
眼睑下微星的小痣也因着这半分的醉意生出几分媚态来,似是胭脂点碎。
眼波流转,艳情透渗。
满树繁花,霎时黯然。
她朝着裴令仪伸出手,皓腕凝霜雪,玉镯碰撞,叮当作响犹如泉水。
犹如莲花座上,朝裴令仪伸出手,来解救他这经世苦难人。
裴令仪下意识握住了那只手。
元韫浓笑了一声:“问你喝不喝酒,上来抓我手做什么?”
“喝酒伤身。”裴令仪按住了元韫浓拿酒壶的手。
“用得着你管?”元韫浓轻嗤一声,踢了一脚裴令仪的小腿。
裴令仪站着没动,顿了顿,接过了酒壶,“我为阿姊斟酒。”
清亮的酒液倒入杯中,裴令仪递杯给元韫浓,“还请阿姊少饮酒。”
元韫浓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随手将杯子搁在桌上。
见裴令仪没有反应,元韫浓扬眉,“再倒啊,怎么不倒酒了?”
裴令仪停顿了一下,又取了一个杯子,给元韫浓斟一半,给自己倒满酒,“我与阿姊共饮。”
元韫浓唔了一声:“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