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小C 作品

第35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北凉的面孔在街头巷尾时常能瞧见,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偏偏这时候惠帝下达圣旨,要岐国公领兵去镇压边境的动乱。

元韫浓可不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因为惠帝前两天刚表示自己要去行宫参悟佛理,修养精神。

他这时候要离宫,还要带走惠贞长公主,再带东营军那么大一批人看护左右,多事之秋,底下还不知道怎么乱呢。

西营军和北营军因为战略需求,向来都是一西一北镇守在边疆的。

等到惠帝一走,京中本就只剩下元氏的南营军,如今还要派出去镇压边疆动乱。

要是这时候出了事,还该怎么办?

岐国公闭门不出,和元彻回,还有一众一党的臣子门生一共讨论。

元韫浓想了想派了人去四处打听打听,看看那些北凉人的动向。

裴令仪倒是也很忙,少见人影。

他在做什么,元韫浓很少过问。

就元韫浓看来,反正她两头都下了注。

裴令仪若是能像前世那样当上帝王,倒也不错,至少她不用再看到太后、皇后,还有惠帝那副恶心的嘴脸了。

省得她还得想法子把人毒死了。

正想着人呢,说曹操曹操到,裴令仪出现在了窗口。

“来了怎么不进门,到窗口干嘛?”元韫浓慵懒地抬眸,“跟我玩西厢记呢?”

“阿姊又在说笑。”裴令仪弯了弯唇,“今日难得阿姊也得闲,可否陪我去听出戏?”

元韫浓扬眉,“什么戏?”

她以为是去看好戏呢。

“《霸王别姬》。”裴令仪道。

“哦。”元韫浓失去了兴致,原来是真戏曲,“那好吧。”

她起身,准备跟裴令仪一块去。

裴令仪又没什么朋友,孤家寡人一个,没见过什么比他还更适合做帝王了的。

除了她,裴令仪也没人可以叫了。

前世裴令仪不也是这样吗?没有亲友,连子嗣也没有,只有一个她。

她都嫌裴令仪生活单调,除了处理政务就是听乐曲,不然就是跟她一起。

这戏楼也是相当热闹,飞檐斗拱恰似振翅欲飞的玄鸟,戏台方方正正,不知道上演了多少场悲欢离合。

被小二领着上了包房,小满和裴九在外边守着,房内只剩下元韫浓和裴令仪二人。

锣鼓声起,丝竹悠扬。虞姬水袖轻飏,眉眼含情。项羽威风凛凛,气势磅礴。

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尽显功底。

元韫浓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水纹漾开一圈涟漪,“霸王别姬,千古绝唱。”

“想我虞姬,生长深闺,幼娴书剑。”元韫浓撑着下巴,轻声念道,笑了一声。

她回忆道:“我幼时看戏最可惜她,如此美貌才情,殉情也是可惜了。”

裴令仪笑了笑,“阿姊也是幼娴书剑,换了阿姊如此情境之下,许是换种选择。”

元韫浓谦虚地摆摆手,“幼娴书剑算不上,我又不会武,顶多是会段剑舞罢了。”

她这多愁多病身,学个骑射和剑舞都已经好不容易了。

“虞姬是情深。”元韫浓模棱两可般道。

裴令仪见她并没有明确说什么,便道:“为解项羽后顾之忧,帐中自刎,确实是深情。”

“换了是我,活下去再说,别的不管。”元韫浓说。

裴令仪含了笑意,“是阿姊风格。”

“那你呢?”元韫浓回过头,问他,“换了是你,如何选?”

“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裴令仪兀自笑了一声。

他转过脸认真道:“不会帐中自刎。”

元韫浓点头,“那就是跟我一样的选择。”

“我该为那人耗尽我最后的骨血,拼尽所有让她活下去。”裴令仪却道,“我要助她过江东,无论成功与否,是否死在半途。”

他的眉目生得极好,说这话时,眸若墨玉寒潭,像是在说什么生死相许的誓言那般动人。

另一种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为那个人战死,到最后一刻。

比殉情还要惨烈,还要偏执。

但倒是挺有裴令仪风格的。

元韫浓失神片刻,又玩笑:“要换了你这样的虞姬,霸王是前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后无颜面对铁血美人了。”

“阿姊净是说笑。”裴令仪无奈摇头。

前世裴令仪就喜欢听戏听曲,跟元韫浓吵得太过了,哄她的时候还唱过两句,也是霸王别姬。

这是裴令仪最爱听的。

戏台上的霸王正唱到:“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啊虞姬,我死后该如何安置你呢?

正如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爱一个人,则会为所爱之人谋划长远。

元韫浓看向裴令仪。

如果裴令仪前世是爱她的,那是为她计深远吗?好像是计过的。

她记起来了。

在她灌下

红花汤后昏过去,清醒过来之前,裴令仪也是在她床边守了她很久的。

她打掉了他们的孩子,下的是狠药,再加上她本就羸弱,因此险些丧命。

意识模糊的时候,她好像记得沉默的宫殿,噤若寒蝉的太医,还有垂泪的帝王。

“没事了,没事了……”裴令仪握着她的手,替她擦拭汗水,眼泪也落在她脸上。

裴令仪的那滴眼泪就从她的眼角滑下去,没入鬓发之中。

好像重要的不是孩子,而是她的安危。

只是她都忘记了,只记得真正醒过来之后,和裴令仪的爱恨交错。

她温养了许久才恢复些,之后无所出。

裴令仪没有妃嫔,还没有子嗣,前朝的臣子们又步步紧逼。

裴令仪后来从旁系领了个四岁的稚子送到她跟前,问她喜不喜欢。

元韫浓自然是冷眼相待:“你是什么意思?”

“喜欢吗?”裴令仪却问,“他才四岁,少不更事。若此时开始抚养,他会将你当做亲母来看。”

“你要立他做太子?”元韫浓蹙眉,“太子的母亲是皇后。”

她还以为这是裴令仪从哪跟别人的生的小孩,这会抱回来要给铺路了。

裴令仪却说:“皇后的孩子是太子。”

如今想来,裴令仪或许不是给那孩子铺路,而是替她铺路。

不过那时候元韫浓没收下那个孩子,也没理解裴令仪的谋划。

结果还是一样的,裴令仪死后,她还是从旁系领了一个孩子过来做皇帝。

“虞兮虞兮奈若何……”元韫浓念着,低眸笑了一声。

这算是一语成谶吗?

裴令仪的英雄末路,元韫浓的红颜薄命。

到最后还是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裴令仪油尽灯枯,元韫浓郁郁而终。

唱得太缠绵悱恻,就会成判词。

这就是他们前世的判词。

戏台之上,虞姬的剑光如水,泛起粼粼波光。

虞姬的剑已经架在了颈间。

元韫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她看着虞姬决绝的眼神,忽然觉得喉间发紧。

裴令仪看了过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元韫浓。

元韫浓转头看他,却见裴令仪漆黑的眸子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却又什么都看不真切。

元韫浓问:“若有朝一日,我死了……”

“阿姊!”裴令仪猛地攥住元韫浓的手腕。

他的手掌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然后裴令仪又跟受了惊似的,缩回了自己的手。

元韫浓抬头,对上裴令仪惶恐的眼眸。

“别说这样的话。”裴令仪轻声说道,带有哀求,“别再这样说了,阿姊。”

“我说说而已,怎么这么大反应?”元韫浓与他对视,忽然笑了,“生死之事,谈谈而已嘛。”

裴令仪顺着元韫浓的视线再次望向戏台,虞姬已经倒下。

裴令仪看着那抹倒地的身影,觉得胸口发闷。

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也好。”元韫浓起身。

回了岐国公府,门前就瞧见了等候的霜降。

元韫浓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了?”

霜降回道:“郡主,国公派人来找,郡主恰好不在。底下人去回了,国公说等郡主来了再去书房找他,奴婢便在门口等了。”

“父亲可有说是什么事情?”元韫浓问。

霜降摇头,“没有。”

元韫浓思索片刻,“那便去吧。”

她又回头对裴令仪颔首示意,裴令仪相当善解人意,“阿姊去吧。”

裴令仪目送元韫浓走远,才抬脚向着自己的清仪馆走去。

元韫浓到岐国公书房内,发现不仅是自己一人,元蕴英也在。

先前是在和元彻回以及一堆同僚在谈,现在轮到她和元蕴英了。

元韫浓左思右想,也只能想到托付这一事。

“你可真会叫人等,横竖都是全家都要等你一人。”元蕴英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妹妹恰好出门,叫二姐白等了,是我不是。”元韫浓假装好脾气地温柔笑笑。

岐国公又得圆场:“行了,等你妹妹一会怎么了?”

元蕴英恼得不行,又是这样。

元韫浓微笑着坐下,“父亲唤我与二姐,是有何事呢?”

岐国公长叹一声:“为父今日,是想要将一物交由你们。”

天色已近黄昏,烛火摇曳,岐国公打开一个匣子。

匣子里的青铜虎符通体泛着幽绿的光泽,虎目镶嵌着两颗血红的宝石,在烛光下仿佛活物般摄人心魄。

“虎符?”元韫浓惊异道。

这兵符能调动全体南营军,其中也包括元氏私兵部曲。

当初这个虎符就是有两半融在一起的,虎头号令南营军,虎尾号令元氏部曲。

岐国公道:“如今局势微妙,朝中暗流涌动,山

雨欲来风满楼。偏偏此时陛下带走你们母亲,前往行宫,还要带走东营军。而此刻,又要派遣为父前去边境镇压动乱,为父不得不多做打算。”

这一点,元韫浓和元蕴英都明白。

“所以,为父打算带一半南营军,以及一半的部曲。”岐国公道。

他将虎符一分为二。

元蕴英呼吸变得急促,元韫浓甚至能听到她握紧拳头时骨节发出的轻响。

“兵符一分为二,一半给你二姐,一半给你。”岐国公看着元韫浓道,“你二姐拿南营军兵符虎头,你拿元氏兵符虎尾。”

“这一半,给你二姐。”岐国公将一半虎符递给元蕴英,“蕴英,好生拿着。”

元蕴英的手在微微发抖,但她接得稳稳的。

“蕴英,你性子刚烈,武艺不弱于男儿郎。这半块虎符在你手中,为父放心。”岐国公说着,目光在二姐脸上停留片刻,“记住,符在,南营军在,我元氏立身之本便在。”

元蕴英重重地点头:“女儿明白。”

岐国公嘱咐道:“如有动乱,你便拿着此符调动剩下的那一半南营军,保卫国公府,守住京华。”

“父亲,如此之重的任务,我才第一次掌兵……”元蕴英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犹豫。

“你是我的女儿,必然可以。”岐国公拍了拍元蕴英的肩膀,“你哥哥是中郎将,有他统领城中禁军,你们兄妹二人里应外合,就算有人生乱,也必然不会出现大乱。”

元蕴英握紧了虎符,“是,女儿明白了。”

“应怜,你虽体弱,但心思缜密。这半块虎符,你要好生保管。”岐国公将兵符递过来。

元韫浓伸手接过。

岐国公道:“这兵符给你,是为了叫你在危难来临之时能够调动部曲自保,也尽可能保护住府中人。”

“父亲……”元韫浓神色动容。

岐国公交予元蕴英的是重任,交给她的却是保护。

岐国公长叹一声:“你们母亲随陛下前往行宫,兄长手握禁军,我倒是不担心他们。你们长姐不日之前便去了白云观小住,我已经同她说了,在我回朝之前,先别回府。府中不放心的,只剩下你们二人。”

“如今把兵符交给你们,为父也能放心许多了。”他说着。

他正色,面色严肃道:“你们姐妹二人,一文一武,相辅相成。这虎符合在一起便是我元氏的根基,务必收好。”

“女儿明白。”元蕴英和元韫浓齐声说道。

“好了,蕴英先回去吧,应怜留下。”岐国公道。

“女儿告退。”元蕴英将半块虎符贴身收好,动作干净利落。

她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走出书房时,元蕴英回头看了一眼。

父亲依旧坐在案几前,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而妹妹依然跪坐在那里,眉眼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