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的面孔在街头巷尾时常能瞧见,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偏偏这时候惠帝下达圣旨,要岐国公领兵去镇压边境的动乱。
元韫浓可不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因为惠帝前两天刚表示自己要去行宫参悟佛理,修养精神。
他这时候要离宫,还要带走惠贞长公主,再带东营军那么大一批人看护左右,多事之秋,底下还不知道怎么乱呢。
西营军和北营军因为战略需求,向来都是一西一北镇守在边疆的。
等到惠帝一走,京中本就只剩下元氏的南营军,如今还要派出去镇压边疆动乱。
要是这时候出了事,还该怎么办?
岐国公闭门不出,和元彻回,还有一众一党的臣子门生一共讨论。
元韫浓想了想派了人去四处打听打听,看看那些北凉人的动向。
裴令仪倒是也很忙,少见人影。
他在做什么,元韫浓很少过问。
就元韫浓看来,反正她两头都下了注。
裴令仪若是能像前世那样当上帝王,倒也不错,至少她不用再看到太后、皇后,还有惠帝那副恶心的嘴脸了。
省得她还得想法子把人毒死了。
正想着人呢,说曹操曹操到,裴令仪出现在了窗口。
“来了怎么不进门,到窗口干嘛?”元韫浓慵懒地抬眸,“跟我玩西厢记呢?”
“阿姊又在说笑。”裴令仪弯了弯唇,“今日难得阿姊也得闲,可否陪我去听出戏?”
元韫浓扬眉,“什么戏?”
她以为是去看好戏呢。
“《霸王别姬》。”裴令仪道。
“哦。”元韫浓失去了兴致,原来是真戏曲,“那好吧。”
她起身,准备跟裴令仪一块去。
裴令仪又没什么朋友,孤家寡人一个,没见过什么比他还更适合做帝王了的。
除了她,裴令仪也没人可以叫了。
前世裴令仪不也是这样吗?没有亲友,连子嗣也没有,只有一个她。
她都嫌裴令仪生活单调,除了处理政务就是听乐曲,不然就是跟她一起。
这戏楼也是相当热闹,飞檐斗拱恰似振翅欲飞的玄鸟,戏台方方正正,不知道上演了多少场悲欢离合。
被小二领着上了包房,小满和裴九在外边守着,房内只剩下元韫浓和裴令仪二人。
锣鼓声起,丝竹悠扬。虞姬水袖轻飏,眉眼含情。项羽威风凛凛,气势磅礴。
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尽显功底。
元韫浓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水纹漾开一圈涟漪,“霸王别姬,千古绝唱。”
“想我虞姬,生长深闺,幼娴书剑。”元韫浓撑着下巴,轻声念道,笑了一声。
她回忆道:“我幼时看戏最可惜她,如此美貌才情,殉情也是可惜了。”
裴令仪笑了笑,“阿姊也是幼娴书剑,换了阿姊如此情境之下,许是换种选择。”
元韫浓谦虚地摆摆手,“幼娴书剑算不上,我又不会武,顶多是会段剑舞罢了。”
她这多愁多病身,学个骑射和剑舞都已经好不容易了。
“虞姬是情深。”元韫浓模棱两可般道。
裴令仪见她并没有明确说什么,便道:“为解项羽后顾之忧,帐中自刎,确实是深情。”
“换了是我,活下去再说,别的不管。”元韫浓说。
裴令仪含了笑意,“是阿姊风格。”
“那你呢?”元韫浓回过头,问他,“换了是你,如何选?”
“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裴令仪兀自笑了一声。
他转过脸认真道:“不会帐中自刎。”
元韫浓点头,“那就是跟我一样的选择。”
“我该为那人耗尽我最后的骨血,拼尽所有让她活下去。”裴令仪却道,“我要助她过江东,无论成功与否,是否死在半途。”
他的眉目生得极好,说这话时,眸若墨玉寒潭,像是在说什么生死相许的誓言那般动人。
另一种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为那个人战死,到最后一刻。
比殉情还要惨烈,还要偏执。
但倒是挺有裴令仪风格的。
元韫浓失神片刻,又玩笑:“要换了你这样的虞姬,霸王是前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后无颜面对铁血美人了。”
“阿姊净是说笑。”裴令仪无奈摇头。
前世裴令仪就喜欢听戏听曲,跟元韫浓吵得太过了,哄她的时候还唱过两句,也是霸王别姬。
这是裴令仪最爱听的。
戏台上的霸王正唱到:“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啊虞姬,我死后该如何安置你呢?
正如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爱一个人,则会为所爱之人谋划长远。
元韫浓看向裴令仪。
如果裴令仪前世是爱她的,那是为她计深远吗?好像是计过的。
她记起来了。
在她灌下
红花汤后昏过去,清醒过来之前,裴令仪也是在她床边守了她很久的。
她打掉了他们的孩子,下的是狠药,再加上她本就羸弱,因此险些丧命。
意识模糊的时候,她好像记得沉默的宫殿,噤若寒蝉的太医,还有垂泪的帝王。
“没事了,没事了……”裴令仪握着她的手,替她擦拭汗水,眼泪也落在她脸上。
裴令仪的那滴眼泪就从她的眼角滑下去,没入鬓发之中。
好像重要的不是孩子,而是她的安危。
只是她都忘记了,只记得真正醒过来之后,和裴令仪的爱恨交错。
她温养了许久才恢复些,之后无所出。
裴令仪没有妃嫔,还没有子嗣,前朝的臣子们又步步紧逼。
裴令仪后来从旁系领了个四岁的稚子送到她跟前,问她喜不喜欢。
元韫浓自然是冷眼相待:“你是什么意思?”
“喜欢吗?”裴令仪却问,“他才四岁,少不更事。若此时开始抚养,他会将你当做亲母来看。”
“你要立他做太子?”元韫浓蹙眉,“太子的母亲是皇后。”
她还以为这是裴令仪从哪跟别人的生的小孩,这会抱回来要给铺路了。
裴令仪却说:“皇后的孩子是太子。”
如今想来,裴令仪或许不是给那孩子铺路,而是替她铺路。
不过那时候元韫浓没收下那个孩子,也没理解裴令仪的谋划。
结果还是一样的,裴令仪死后,她还是从旁系领了一个孩子过来做皇帝。
“虞兮虞兮奈若何……”元韫浓念着,低眸笑了一声。
这算是一语成谶吗?
裴令仪的英雄末路,元韫浓的红颜薄命。
到最后还是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裴令仪油尽灯枯,元韫浓郁郁而终。
唱得太缠绵悱恻,就会成判词。
这就是他们前世的判词。
戏台之上,虞姬的剑光如水,泛起粼粼波光。
虞姬的剑已经架在了颈间。
元韫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她看着虞姬决绝的眼神,忽然觉得喉间发紧。
裴令仪看了过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元韫浓。
元韫浓转头看他,却见裴令仪漆黑的眸子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却又什么都看不真切。
元韫浓问:“若有朝一日,我死了……”
“阿姊!”裴令仪猛地攥住元韫浓的手腕。
他的手掌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然后裴令仪又跟受了惊似的,缩回了自己的手。
元韫浓抬头,对上裴令仪惶恐的眼眸。
“别说这样的话。”裴令仪轻声说道,带有哀求,“别再这样说了,阿姊。”
“我说说而已,怎么这么大反应?”元韫浓与他对视,忽然笑了,“生死之事,谈谈而已嘛。”
裴令仪顺着元韫浓的视线再次望向戏台,虞姬已经倒下。
裴令仪看着那抹倒地的身影,觉得胸口发闷。
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也好。”元韫浓起身。
回了岐国公府,门前就瞧见了等候的霜降。
元韫浓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了?”
霜降回道:“郡主,国公派人来找,郡主恰好不在。底下人去回了,国公说等郡主来了再去书房找他,奴婢便在门口等了。”
“父亲可有说是什么事情?”元韫浓问。
霜降摇头,“没有。”
元韫浓思索片刻,“那便去吧。”
她又回头对裴令仪颔首示意,裴令仪相当善解人意,“阿姊去吧。”
裴令仪目送元韫浓走远,才抬脚向着自己的清仪馆走去。
元韫浓到岐国公书房内,发现不仅是自己一人,元蕴英也在。
先前是在和元彻回以及一堆同僚在谈,现在轮到她和元蕴英了。
元韫浓左思右想,也只能想到托付这一事。
“你可真会叫人等,横竖都是全家都要等你一人。”元蕴英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妹妹恰好出门,叫二姐白等了,是我不是。”元韫浓假装好脾气地温柔笑笑。
岐国公又得圆场:“行了,等你妹妹一会怎么了?”
元蕴英恼得不行,又是这样。
元韫浓微笑着坐下,“父亲唤我与二姐,是有何事呢?”
岐国公长叹一声:“为父今日,是想要将一物交由你们。”
天色已近黄昏,烛火摇曳,岐国公打开一个匣子。
匣子里的青铜虎符通体泛着幽绿的光泽,虎目镶嵌着两颗血红的宝石,在烛光下仿佛活物般摄人心魄。
“虎符?”元韫浓惊异道。
这兵符能调动全体南营军,其中也包括元氏私兵部曲。
当初这个虎符就是有两半融在一起的,虎头号令南营军,虎尾号令元氏部曲。
岐国公道:“如今局势微妙,朝中暗流涌动,山
雨欲来风满楼。偏偏此时陛下带走你们母亲,前往行宫,还要带走东营军。而此刻,又要派遣为父前去边境镇压动乱,为父不得不多做打算。”
这一点,元韫浓和元蕴英都明白。
“所以,为父打算带一半南营军,以及一半的部曲。”岐国公道。
他将虎符一分为二。
元蕴英呼吸变得急促,元韫浓甚至能听到她握紧拳头时骨节发出的轻响。
“兵符一分为二,一半给你二姐,一半给你。”岐国公看着元韫浓道,“你二姐拿南营军兵符虎头,你拿元氏兵符虎尾。”
“这一半,给你二姐。”岐国公将一半虎符递给元蕴英,“蕴英,好生拿着。”
元蕴英的手在微微发抖,但她接得稳稳的。
“蕴英,你性子刚烈,武艺不弱于男儿郎。这半块虎符在你手中,为父放心。”岐国公说着,目光在二姐脸上停留片刻,“记住,符在,南营军在,我元氏立身之本便在。”
元蕴英重重地点头:“女儿明白。”
岐国公嘱咐道:“如有动乱,你便拿着此符调动剩下的那一半南营军,保卫国公府,守住京华。”
“父亲,如此之重的任务,我才第一次掌兵……”元蕴英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犹豫。
“你是我的女儿,必然可以。”岐国公拍了拍元蕴英的肩膀,“你哥哥是中郎将,有他统领城中禁军,你们兄妹二人里应外合,就算有人生乱,也必然不会出现大乱。”
元蕴英握紧了虎符,“是,女儿明白了。”
“应怜,你虽体弱,但心思缜密。这半块虎符,你要好生保管。”岐国公将兵符递过来。
元韫浓伸手接过。
岐国公道:“这兵符给你,是为了叫你在危难来临之时能够调动部曲自保,也尽可能保护住府中人。”
“父亲……”元韫浓神色动容。
岐国公交予元蕴英的是重任,交给她的却是保护。
岐国公长叹一声:“你们母亲随陛下前往行宫,兄长手握禁军,我倒是不担心他们。你们长姐不日之前便去了白云观小住,我已经同她说了,在我回朝之前,先别回府。府中不放心的,只剩下你们二人。”
“如今把兵符交给你们,为父也能放心许多了。”他说着。
他正色,面色严肃道:“你们姐妹二人,一文一武,相辅相成。这虎符合在一起便是我元氏的根基,务必收好。”
“女儿明白。”元蕴英和元韫浓齐声说道。
“好了,蕴英先回去吧,应怜留下。”岐国公道。
“女儿告退。”元蕴英将半块虎符贴身收好,动作干净利落。
她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走出书房时,元蕴英回头看了一眼。
父亲依旧坐在案几前,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而妹妹依然跪坐在那里,眉眼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