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一点确实值得问一问。
元韫浓心想。
毕竟对于慕易遥而言,如果想要挣脱桎梏,接出自己的生母,彻底摆脱太后和皇后的控制,那就不能让慕湖舟登上皇位。
只要慕湖舟登基,太后和皇后的权势必然会抵达一个新的巅峰,那么他想要摆脱他们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也不能寄托希望于惠帝,惠帝要是能行,几十年前就行了。
然而想要靠他自己,那就更难了。
他生母地位低微,母族不能给予他片点的帮助,不靠他接济就已经不错了。
他的才能也不是万里挑一,他顶多只能算个聪明人。
放在他眼前的只有一条路,慕载物登基,又或者是改朝换代。
这二者取其一,自然是前者看着合理许多。
想要慕载物登基,那么元氏的态度就显得至关重要了起来。
太后和皇后的母族齐家,如今的当家人齐丞相是皇后的兄长,太后的侄儿,也就是慕湖舟的舅舅。
而向来是太后一党的白家统领着东营军,太后和皇后还意图让白翩飞成为三皇子妃。
这两家必然站在慕湖舟身边。
慕载物的母族张家也是手握实权的,他们虽然不统管四军的其中之一,但是有自己的部曲。
掌控北营军的徐氏虽然没有明确站队,却隐隐倾向于慕载物。
统领西营军的孙家算是前朝旧势力,不参与他们慕南皇朝的权力斗争。
如此算来,慕湖舟略胜一筹,但胜负尚未知晓。
需要争夺的助力,重中之重就成了元氏,这个名义上的保皇派。
所以慕易遥才来试探的元韫浓和裴令仪,他需要知道他们的态度和立场。
因为元氏既和齐家是宿仇,又和张家是死敌。
“你猜猜看?”元韫浓笑吟吟地说。
慕易遥并不觉得好笑,“我希望你们至少不要偏向我的三弟。”
他希望元氏至少能够保持中立,而不是倒戈相向。
“你希望的事情就能实现吗?大表哥,你是远离京华权力的中心太久,所以迟钝了吗?”元韫浓笑出了声。
“你是站在他们了?你可别忘了,太后杀了你的外祖母,也杀了裴清都的爹娘,她和皇后现在想要的可还有你们自己的命。”慕易遥说。
“她们是刚开始这样的吗?”元韫浓不以为然。
一直以来,她的仇敌都是如此。
她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动摇,去改变自己的选择。
慕易遥神情复杂,“你是想要效仿楚乐女帝吗?”
“啊,我是很喜欢她来着。”元韫浓眯着眼睛笑,“只是我没她那么远大的志向。”
“后人说她放荡、纵欲、顽劣不堪。”慕易遥说,“你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元韫浓云淡风轻道:“难道没人说她大胆、明艳、不拘绳墨?”
“她只是做了帝王会做的事情,世人却因为她是女子而苛责她。”元韫浓平静地说道,“她虽然身体不好,但却生机勃勃,我很羡慕她。”
慕易遥回想,对比起那个纸面上就已经浓墨重彩的女子,看着元韫浓说道:“你确实看着死气沉沉。”
元韫浓身上有那种鲜活的死气,犹如不动声色的游魂,坟冢边上艳丽的花。
“你说这些话,是想真和你娘当一辈子傀儡吗?”元韫浓笑意不改。
慕易遥神情微变,“你有法子吗?”
“没有。”元韫浓回答,“但你可以换一条路走。”
“哦,你所谓的路,就是你的路了?”慕易遥面无表情道,“你怎么敢保证,你可以帮我和我娘脱离太后和皇后的摆布?”
“不可以。”元韫浓笑。
她的语气带有引诱:“但是与其将希望寄托于慕载物那样的混蛋能战胜慕湖舟,并且在登上皇位之后,能网开一面放过你和你娘,还不如指望我呢?”
“你能做什么?”慕易遥问。
元韫浓反问:“那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你想要的东西那么多,却不告诉我你自己的作用。”她的眼睛始终含着笑意。
她姿态散漫慵懒,“你有什么作用吗?你在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话?是僧人,是皇子,还是表哥?”
慕易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给出答案。
“我来告诉你,你的身份。”元韫浓朝他伸出手,“一枚能令那老东西有片刻动容的棋子。”
那双手纤弱又修长,在偏漏檐下的光晖里散发着莹白的辉茫。
元韫浓问:“你要不要做这枚棋子?”
裴令仪注视着元韫浓伸出的那只手。
元韫浓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地,高高在上地递出手,像是救赎,也像是引诱。
但是无论如何,溺水的人都会拼命抓着这最后一根稻草。
哪怕他们都知道,这背后隐含的代价或许无法承受。
“一言为定。”慕易遥握住元韫浓的手,紧盯着眼前那张姣好的脸,“你要我怎么
做?”
元韫浓露出笑容,“我要你在将来一个恰当的时机里,站出来演我编的皮影戏。”
在一个慕湖舟和慕载物的对峙摆到明面上,所有人的都能瞧见的时候。
慕易遥出现,扮演她的皮影人,念出她安排好的词句,走她设定的结尾。
和元韫浓、裴令仪背道相驰之前,慕易遥眸光闪烁,“我的好表妹,方才所言,你可真是谦虚了。”
元韫浓停下脚步,回首挑眉。
“你的志向或许没那位远大,野心可是不遑多让。”慕易遥称不上是夸奖还是讽刺。
但是元韫浓虚心接纳了,无论是夸奖还是责骂。
“多谢夸奖。”她笑了笑。
然后转过身,和裴令仪并肩向前走去,没再回头。
慕易遥看着二人的背影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月洞门,逐渐行远。
似乎是觉察到了一直如影随形的灼热视线,在又穿过一道月洞门时,裴令仪回头看了过来。
裴令仪眼瞳漆黑,眸光晦暗,眼神森冷,隐含警告。
仅仅是短短一瞬的视线,裴令仪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走去。
在那双眼睛里,慕易遥看不到丝毫温情,只有纯然的冷漠。
和野兽一样。
“真是好奇啊。”慕易遥是真的很好奇。
两个相似的人到底是凭借什么才能走到一起,必然是需要其中一个压抑本性。
*
春日状似短暂,夏日更胜一筹,眨眼之间,轻飘飘地就过去了。
沈川是有真才实学的,金龙殿上一鸣惊人,实打实的天子门生,今生照旧挣得一个探花郎。
那是沈川意气风发的时刻,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京华花。
沈氏清贵人家,家风清正,家庭关系又不复杂,沈川又是一表人才,是不少氏族人家眼里的东床佳婿。
只是先前沈大人都一一以先立业,再成家的借口推拒了。
如今既然已经成了探花郎,那自然是媒婆踏破门槛。
只是沈川又推拒了,说是要先安家国,再定私人之事。
不少人觉得这是借口,元韫浓知道那是真的。
沈川正是这么一种人。
除了元氏和张氏之间的关系愈发势同水火之外,仿佛也没有什么不同的。
要紧的是,自打当时庄铭一事之后,一件小事上北凉就已经试探出了南朝的意思,乃至于惠帝的态度。
之后他们的态度就愈发恶劣,甚至刻意寻衅滋事。
北凉和南朝的关系更是直转急下。
北凉三番五次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请求,与其说是请求倒不如说是要求。
例如说向南朝索要钱财,约定还款期限却是几十年后,还没有利息。
甚至在边疆屡屡发起冲突,反复骚扰。
就边境的百姓们所言,有不少山匪海盗都是北凉之人。
但凡南朝不满足北凉的要求,北凉便会进行言语威胁甚至一些小规模的骚扰行为,与边疆守军也偶有冲突。
有些冲突,甚至可以算是小打了一场,只是没有真的耍起狠来动真干戈,怕事情失去控制而一发不可收拾。
只要北凉在军事上取得优势后,就会立即企图通过外交讹诈等手段,从南朝这里获取更多的物资和利益。
诉求一旦得不到满足,他们就会以闹事等方式来施加压力。
惠帝对这些事情头疼至极,发了好几次火,迁怒了一堆人,但却又没有办法。
到了后面,他甚至开始当甩手掌柜,将此事交由礼部尚书来办。
礼部尚书也是个人才,说是要和北凉修复关系交好,便开放了各种往来行商的渠道。
一时间大批北凉之人涌入南朝的繁华城中,就连京中也多了不少北凉的异族面孔。
他们态度野蛮,横行霸道,导致百姓怨声载道。
各方面的影响和挤压之下,慕湖舟和慕载物的争端也逐渐浮出了水面。
他们之间最本质的利益冲突。
慕湖舟表现出来的态度还算是温和,但是他身后的白家和齐家可就不是了。
尤其是白家,大有作为先锋的姿态。
尽管太后和皇后频频释放出意思,但是作为齐家此刻真正掌门人的齐丞相却没有流露出什么明显的表示。
在丞相的沉着之下,原本有些蠢蠢欲动的齐氏众人也只能暂且按捺住心思。
齐家的姿态反倒是让白家开始着急起来。
我都上了,你不冲可不行啊!
东营军统领来丞相府找丞相谈了好几次,有那么几回白翩飞也是一块跟着来的。
最后一回,白翩飞实在是受不了齐丞相不咸不淡的态度,直说了:“齐世伯,您何时才打算下场?”
“小丫头年纪不大,性子倒是挺急的。”丞相眉头轻微地扬起了一下。
“别说就翩飞了,我也急。”东营军白统领叹了口气。
见白翩飞开了口,他就也实话实话了:“如今这局面我也不想多说
了,放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也就算了,齐兄你如今还不肯入场,那可就不厚道了。”
“不是我不想,而是这事并非一蹴而就,需要从长计议。翩飞初生牛犊不怕虎,贤弟你怎么也这么沉不住气呢?”丞相摇头。
“世伯!您可是宰相!”白翩飞急切道,“我们白家统领东营军,还有什么可怕的?”
元韫浓都快要把她逼疯了,无论她走到哪里,元韫浓的影子似乎都跟随着她。
所有人都会提起元韫浓,哪怕是她亲娘都会在闲谈时无意之间谈起元韫浓。
要么就是与元韫浓有关的事情,或者有关的人。
当初慕湖舟在金明池上那一句“亲疏有别”,还有她无数次腆着脸上前想要和慕湖舟攀谈两句,慕湖舟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礼貌态度,已经成了她这些天以来的梦魇。
只要战胜慕载物就好了,只要慕湖舟当了皇帝,一切都会好的。
皇后和太后不可能让元韫浓当慕湖舟的妻子。
就算慕湖舟喜欢元韫浓,那又怎么样?
白翩飞只能不断地这样提醒自己。
“那是权力,并非影响,影响和距离息息相关。”丞相却平静道。
他呷了一口茶,“老夫的确位极人臣,但终究是臣,在陛下、长公主乃至于郡主面前,都是臣。”
“但惠贞长公主到底只是公主,她没有实权。”白翩飞眉头紧拧。
丞相扯动脸皮笑了一声:“长公主和郡主都没有实权,他们之所以举足轻重,正是因为微妙的君者身份,还有他们的话语能最快程度上达天听。”
白翩飞听着点头,攥紧了袖袍里的帕子。
是、是!她们的厉害之处,无非就是能告御状,把事情告诉陛下罢了。
丞相拍了拍白统领的肩膀,“贤弟稍安勿躁,那些人也得意不了多久了,不过是寒蝉僵鸟罢了。”
“自古以来,天子近臣,都有一样的弊端。”他浑浊的眼睛里,坦露一丝精光。
白翩飞长舒一口气,“有世伯这句话,我和父亲也就能放下心来了。”
白统领捻着胡须点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风可不只是外头的风。”丞相哼笑一声,“更可怕的地方是,我们的陛下也不一定容得下这样的外戚权臣。”
到了后头,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不就只剩下了一条死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