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绪如丝梦不成,营帐之中,难以入眠。本文搜:61看书网 免费阅读
裴令仪干脆披衣起身,掀起帐帘,看着三更雨。
雨声悲切,敲打人心,心里如丝般纷乱纠错,绵绵不绝。
又是冬日,已是一年。
这一年里,裴令仪只寄过一封信回去报过平安,此后再没有书信,元韫浓也没有过问。
“这是怎么了啊?小王爷,孤枕难眠,夜思情人啊?”旁边的女声调笑道。
裴令仪回头不冷不热地瞥了一眼帐外穿着金甲的女子,她身后带了一列士兵。
“好好巡视,守好你的本职。”裴令仪道。
那女子切了一声,带兵转身走了。
裴令仪放下帐帘,转身回去。
思来想去,他铺开笔笺,却提笔却迟迟,墨水滴落在纸上晕染开。
一时间裴令仪竟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其实他不是不能知道元韫浓的近况,只要他想,他可以派遣京华部下的暗卫去查,去看。
但他却又害怕知道元韫浓的消息,莫名的近乡情怯。
怨怪元韫浓为什么不给他写信回信,委屈元韫浓为什么不关心他,想念元韫浓,但是事未成又不敢诉说……
裴令仪闭了闭眼,又抽了一张纸,写下一页的草稿,写了又划掉,搜肠刮肚才有一句可以落笔。
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昔日和鸳鸯一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如今却如同参商般天各一方,彼此分离。
这诗写的是兄弟情谊。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
从头至尾,裴令仪只写了那一句诗,轻叹一声,呵着冰冷的双手粘好了信封。
在为信封签押时,笔尖却仿佛被冻住了似的,四周一片冰冷的寒意。
他的目光流转在草稿纸的“鸳鸯”二字之上,眼睛忽觉干涩。
起来呵手封题处,却到鸳鸯两字冰。
这封信寄了出去,路遥马急,隔了许久才落到了元韫浓手中。
而京华早已经又落了雪。
郑女幼进岁浓院的时候,元韫浓正坐在廊下,靠在紫藤木的椅子上撑着脑袋,看那封信。
元韫浓在自己的地盘上素来很随意,未施粉黛,也没有挽发。
如墨如瀑般的长发就垂在臂弯上,背脊上,在冬天暖阳的光线下朦胧了,又或许是被飞琼般的雪花模糊了。
岁浓院的女使们嬉笑着在院里堆雪人,撒欢似的闹作一团。
那笑声很远就听见了,也不会令人厌烦。
明明如此欢畅的画面,却又是如此平静的午后。
很多年后,郑女幼也不会忘记这一幕。
元韫浓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的,知道元韫浓的性子,因此有些怕她,但却又知道时候可以放开性子闹。
郑女幼很早就跟元韫浓说过,她把她身边的那些人都惯坏了。
她却笑笑说,这世道都这样了,在我这岁浓院里,在国公府里,我还是管得了事的。
因此郑女幼觉得元韫浓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元韫浓也是这样身居高位的傲慢,但如今却多了些沉淀下来的威压。
尤其是元韫浓撑着头俯视人的时候,仿佛生杀予夺全在她一念之间一样。
元韫浓这个人就是这样,看似柔善可亲,说话也舌灿莲花。
可但凡有一点不合心意了,方才的温言软语都是假的了,仿佛只是逗一逗罢了,摆摆手就能叫人立刻处理掉。
元韫浓抬起头看过来,眉宇间净是慵懒的倦怠,“你来了。”
“我好不容易来做回客,也不见得郡主来迎一迎我呢。果然啊,是我失宠了。”郑女幼装模作样地哀叹。
元韫浓弯了弯唇,“少装。”
郑女幼走到廊下,她身后的女侍收了伞。
“你在看谁的信?你那便宜义弟的吗?”郑女幼可想不到还有哪位人物需要给元韫浓写信了。
同在京内,想见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除了他,还能有谁?”元韫浓懒洋洋地掸了一下信纸,“小没良心的,可算是记起来寄东西了。”
郑女幼这才瞥见元韫浓手里还有一支素银簪子,上边只有红玛瑙做点饰。
“都成了骠骑校尉了,在外头混了那么久,才寄回来一支红玛瑙素银簪子呢?”郑女幼没忍住笑。
元韫浓眉梢一挑,“小满,取烛火来。”
“是。”小满回屋里头取了烛台来,倾身将烛火靠近元韫浓。
元韫浓将那只素银簪子贴近烛火,红玛瑙在热度下居然逐渐融化了。
原来是红蜡。
郑女幼瞪圆了眼睛。
“都说郑六娘最擅长看宝了,今日居然还看走眼了吗?”元韫浓语调里含了些调侃,取出红蜡里包裹着的纸条。
“是什么军机吗?该不会是北州出了什么事情吧?”郑女幼顿时紧张起来。
元韫浓展开那张卷成细小一条的白纸。
郑女幼忙凑过去看,就是空白一张纸,什么都没写。
她又是一愣,“裴清都塞错纸了吗?”
元韫浓不语,将那张纸也贴近火苗,字迹缓慢显现。
上边写——待春归。
郑女幼热切的表情一点一点冷凝下来,“你们姐弟花样也是真够多的,春天回来就春天回来,书信上怎么不能写?还搞得跟间谍接头似的,又是红蜡藏纸,又是空白纸条的。”
烛火照出那三个字,元韫浓平静地将信笺和那张纸条一并焚烧燃尽。
这还是裴令仪捣鼓出来的花样,不过愿意是为了求得她原谅。
每次不知道自己错在哪,莫名惹了元韫浓不高兴,裴令仪都是买一盒珠宝首饰。
放在盒里最上面的就是红玛瑙的东西,实际上是红蜡,里面总藏着字条。
用明矾蘸水写的字,每回都是“阿姊,我错了”,晾干后什么都瞧不见,只要烛火一照就能看到。
郑女幼随口说完,又来了兴致,“不过这法子,用来修书倒也别有一番趣味呢。”
“你倒是喜欢这些东西,不过郑伯父觉得不务正业吧。”元韫浓说。
“著书立说,我很喜欢。”郑女幼表情冷淡,“我父亲能忍受我纨绔的兄弟一事无成,却无法忍受一个写书的女儿。只可惜……”
“可惜什么?”元韫浓挑眉。
郑女幼说道:“我欲修国史,绮阁不封女学士。”
元韫浓托着下巴,问:“我若是能让你进翰林院呢?”
“别开玩笑。”郑女幼无奈道。
“我不开玩笑,我要是当了皇后,我就让你进翰林院。”元韫浓风轻云淡道。
郑女幼看向元韫浓,元韫浓说这话很平淡,唇角却一直带着笑,叫人看不出是真是假。
于是她也笑:“若真是这样,我就做你的奸臣了,你指哪,我打哪。”
元韫浓趴在扶手上笑:“到时候青史留名,可都写你助纣为虐了。”
“那又怎样?我管什么身后名?”郑女幼翘着嘴角,抬高了下巴,“我都是奸臣了,还管美名呢。”
元韫浓点了一下她的脑袋,“贫嘴滑舌。”
裴令仪说待春归,那确实是春归。
边境来信,说是大捷。
和北凉试探性的几场打下来,对方并没有打算深入,大大方方认了输,说不会再骚扰南朝边境,便要求休养生息了。
北凉显然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模样,只是暂时摸清了南朝的路数,要回去布局罢了。
不过对目前的结果,惠帝很满意。
让惠帝不满意的是,裴令仪不但活着,还立了大功。
而且裴令仪还零零散散收编了不少兵士,惠帝当初点给他一千人,他带回来两千人。
但不管再怎么不甘愿,惠帝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在朝堂上夸奖几句,然后把那两千人交给裴令仪,再颁赏赐给国公府。
他实在不想给裴令仪升官职,只得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赏了很多东西到国公府。
赏赐多到即便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国公府奴仆看了,都得称叹两句。
金银细软在晨光中反射出耀目光华,映照在捧着漆盒的仆役脸上。
锦缎漆盒一列排开,直将正厅挤得满满当当,几乎快要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满室宝气闪烁浮动,元韫浓半眯着眼睛走过光送着莹面上,如朝霞和雪艳射,不能正视。
目波澄鲜,眉妩连卷。
“郡主站在这些珠宝里,反而被这些珠光宝气更艳丽了。”小满夸奖道。
元韫浓听得心情愉悦,“嘴还挺甜。”
小满嘿嘿一笑。
“既然已经得了圣谕,清都他们也怕是启程回来了,也不知何时才能抵达京城。”元韫浓随手合上一个漆盒。
霜降示意仆役们把东西清点了以后搬去库房。
小满说:“两千多人回来,不会太慢的。”
元韫浓估摸着裴令仪新收编的那一千人里,起码有五成是裴氏留下的兵,被裴令仪混进去的。
“北营军是还要留在北州镇守的,徐氏之人自然也要留在那,无法进京述职,陛下给他们赏赐了吗?”元韫浓问。
“那自然也是赏了的,不过听闻他们表现无功无过,陛下也只是例行恩赏罢了。”霜降回道。
“能打赢就是功,只是明面上他们是有功的。”元韫浓讽刺地弯了弯唇。
她早听元彻回提了,徐氏这回打得可不怎么样,打到一半跑西洲,去找孙氏借兵。
孙氏请示了惠帝,才借了一万的西营军。
最后还是裴令仪领着西营军破的敌军大阵。
有那一万西营军在,徐氏也编不来瞎话,只能硬着头皮实实在在上报的裴令仪功绩。
所以这回,惠帝重点赏的是裴令仪和西营军。
这背后裴令仪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连徐氏都得了赏,五郎那么大的功,连一点官阶都不升。”小满撇了撇嘴。
霜降拿手肘撞了她一下,“别乱说,被传出去可就完了。”
“骠骑校尉已有四品,比起文官一阶一阶熬,已经是一飞冲天了。”元韫浓平静道,“拿命去拼杀,武官自然升得快。”
她说:“这还没完呢,迟早还得再打起来,到时候这官还是会升的。到那时就是车骑将军了,金印紫绶,第二品,听着如何?”
“这听着可好多了。”小满点头,“这么一想倒是也合理,毕竟五郎都还没及冠。”
元韫浓笑了笑:“是啊,所以,不急。”
*
又是一年元宵夜。
照旧的热闹,千盏万盏花灯齐齐绽放在长街内外,如云蒸霞蔚,光芒璀璨夺目。
姑娘们身裹绫罗绸缎,头戴珠翠花钗,衣香云鬓,郎君们骑马仗剑,锦绣华服,三五成群。
亲朋好友都在这一日齐齐涌上街头,车马塞道,比肩接踵。
元韫浓和慕水妃、沈川、郑女幼一道在街上游玩了一番,便一一道别,要回家和家人一道了。
毕竟也是团圆的节日。
可惜府上恰好碰到了事,不能大肆办得喜庆,不好太热闹。
“回来啦!北伐的队伍班师回朝啦!”
不远处传来喧哗,原先热闹的街道愈发火热了起来。
“回来了?快瞧瞧,快让我来瞧瞧!”
“领头的那个小将军是不是清河王?他这回可是立了大功啊,说是最后能破阵,多亏了他和西营军!”
“哇,长得真俊啊,裴家人都长得漂亮。”
“不就是小白脸模样吗?那么年轻,在沙场上怕也是混军功吧?裴家直系一脉可都只剩下他了,能起什么色?”
“那可不一定,后天不是住到国公府去了吗?国公府一家都是武官,教了些真本事也说不定啊。”
隔着人声鼎沸,元韫浓遥遥看见人们口中那位居功至伟的小将军骑在战马上,战袍猎猎,银甲明光。
他身后跟着裴七裴九,还有一个眼生的明丽姑娘,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
眉目冷艳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跃过龙舞,穿过花灯。
难得的少年意气,更是难得的春风得意。
元韫浓远远看着裴令仪,勾起唇角,“走吧。”
小满愣了愣,“郡主,我们不去跟五郎打个照面吗?”
“打什么照面?人还要去宫里述职呢。”元韫浓敲了一下她的头,“我们先回去,他很快会回来的。”
霜降和小满应声。
元韫浓转身上了马车,先回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