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以南二十里,破败的阿房城,临时整修的宫殿中。
近些天来,因为高盖、刁云的连番上疏劝谏,慕容冲在击败苻坚的巨大狂喜中,也终于意识到,大燕需要在已经占领的土地上,派遣官员来治理百姓。
可核心问题是,他也知道,鲜卑人自起兵开始,就没有停止过对百姓的抢掠,甚至因为部众数量急剧膨胀,粮草难以为继的缘故,抢掠越来越甚,征粮队去而不返、神秘消失的事件也时有发生。
“殿下,去频阳县征粮的乌洛兰部,全军覆没。”
“乌洛兰匈奴也,所部不到五千,如此小事,汝自去寻左将军段随便是,为何要来烦扰殿下?”
不等慕容冲开口,大燕尚书左仆射高盖直言道。
自从杀了慕容泓之后,所谓的大燕军中,慕容氏再也不能一手遮天,慕容冲也不得不与当日参与政变的将军谋士们分享权力,这个时代哪里有真正的天潢贵胄,杀了也就杀了,如若不服,底下人自会再挑一个姓慕容的上来。
还没有攻下长安,还没有完成对苻坚的报复,慕容冲在很多事情上,也都收起了自己的性子。
“高公,据逃回的士卒所言,攻打他们的贼人打着氐秦鹰扬将军的旗号……”
“姜瑜?!哪来的姜瑜?”
侧躺着的慕容冲一下直坐起来,那张俊俏面庞上,多了几分愤恨,河东之败让他记忆犹新,要不是姜瑜吃掉了他的本部人马,何至于让高盖这些人如此狂妄。
“是综合十来个溃军的言辞,贼人打着鹰扬将军的旗号,大概五千人上下,各个精锐,领头的还有甲骑。
乌洛兰部只一个照面,阵型便被贼人冲破,而后贼人左右翼轻骑俱出,分割包围,袭扰不止,乌洛兰部抵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便全军溃散,当时正值入夜,周边那些天杀的坞堡主也纷纷遣出部曲围猎,于是乎……”
“是了,是姜贼,是此人惯用战法,重骑冲阵,轻骑左右袭扰!好贼子,好贼子!
姚苌不是说已经将次贼挡在安定了吗,他是怎么搞的!
唤姚苌的儿子来,孤要当面问他!”
“殿下勿忧……”
高盖出言要劝,被刁云轻轻拉住。
“高公,孤知道,孤有十万大军,十万大军,可那姜瑜……”
慕容冲喃喃道,河东的失败,让他不再相信单纯的兵力优势。
莫说自家有十万人马,但前有长安坚城未下,后有姜瑜虎狼之师,河东之时,姜瑜麾下尚不足一万,那些轻骑很明显是临时招募来的,其人不过是倚仗几千精骑而已。
但姜贼夺了河东那么多军粮,占了秦州,又大败姚苌,兵甲愈坚不说,谁知道此时这贼子麾下又有多少人。
而大殿之下,曾经被姜瑜打败,几乎只身溃逃吕梁,又拉了几千人马前来投奔的慕容永,自然知道姜瑜出现在频阳县的危险,这意味着他们这十万大军,很可能被姜瑜袭击后背。
因为大多数慕容权贵依然被圈禁在长安城内,慕容永经历过几次血战,虽然失败,但也算是慕容皇室中最拿得出手的宗室了,于是上前请战道:“殿下,臣愿意率军挡住姜贼,以保我大军后路无忧,还请殿下准许,让臣将功折罪!”
“你?”
慕容冲斜眼一瞪,当初在河东不就是信了你这草包,才连番失利的吗?
见慕容冲不喜,刁云上前劝谏道:“陛下,还是让前将军去吧,毕竟军中也只有前将军熟悉姜贼战法,前将军吃过亏,自然知道如何稳妥应对。”
“外臣参见大燕皇太弟殿下。”
几人正说话间,万年秦王的质子姚崇被带进大殿,大礼参拜道。
“姚崇,孤问你,姜瑜现在何处,汝羌人是怎么搞的,言而无信乎?”
姚崇也是刚刚得知,父亲竟然与姜瑜做了约定,放了几千人马进关中,他姚崇也是被出卖的那个,庞演送他兄弟二人前来时,与慕容冲说的好好的,秦燕两国联手共击苻坚,也谈到过当时还在秦州的姜瑜。
当时庞演拍着胸脯答应,姜瑜由他们羌人处理。
父亲怎么又做出如此糊涂之事,要不是昨日庞演私下遣人前来相告,自己恐怕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当初明明来了兄弟二人,慕容冲借口显弟貌丑,只留下了自己这个嫡子来做质子,跟着鲜卑大军,每日无所事事。
姚崇心中暗暗叫苦,只能勉强答道:“启禀殿下,姜贼狡黠多变,前些日子在新平聚集大军,做出进攻姿态,我父王迫不得已,抽调北地郡军马前去支援,于是被姜瑜麾下一支轻骑钻了空子,从北地郡溜进了关中。”
“你是说姜贼并未进关中?确定吗?”
“外臣十分确定,姜瑜必定还在安定郡,他若敢进关中,我父王必定拿下安定,再入秦州,其后路不保也,他不敢冒险。
昨日吾国中来人,还说姜瑜正在安定郡强收苛捐杂税,闹得民怨沸腾,正派兵四处弹压呢。”
慕容冲终于精神起来,呵斥道:“回去告诉汝父,要他谨守约定,不要想着坐在干岸上,当个渔翁!”
姚崇小心应下,行礼退出。
“这些溃军,为了逃避罪责,总是肆意夸大敌情,什么姜瑜,什么甲骑,不过是他麾下轻骑罢了。
高仆射,去把那几个胡言乱语的溃军处置了!”
慕容冲根本不等高盖回应,接着说道:“前将军,慕容永,抬起头来,看着孤的眼睛,孤再给你一次机会。”
“臣绝不辜负殿下所托!”
“汝本部万余人马,对付三四千轻骑应该足够,这一次孤不催促你,与你全权,我只要贼人不得出频阳县,能办得到吗?”
“臣若放一贼出频阳,再无颜面见殿下。”
慕容冲微微颔首,随即起身,下令道:“明日,尔等跟随孤的脚步,尽起大军,包围长安!”
既然不是姜瑜,只不过虚惊一场,琐碎小事尔,于近在咫尺的长安而言,又能算得了什么。
……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苻坚只觉得夜晚的未央宫愈发暗淡冷清,儿子一个接一个的惨死沙场,又被自己一点也瞧不上眼的姚苌大败,如果说之前他只是怀疑天命已经不在他,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已经彻底浇灭了他的心。
国家复起,呵?
有谁能敌得过天命呢?
此时的苻坚心中充满了愤恨,恨天命怎么会垂青姚苌那种贼子!恨凤凰儿竟然恩将仇报!
或者说,这种乏力的愤恨,其实只是一种乞求,乞求上天再爱他一次罢了。
“子良啊,曾几何时,这未央宫中觥筹交错,丝竹管弦、诗词歌赋之声不绝于耳,现在怎会变得如此安静,那些文人墨客、宫人乐师,都到哪里去了?”
苻坚自从逃回长安后,一出口多半就是这种萧索之语,起先权翼等大臣也会积极劝谏,时间久了,也就只是沉默以对。
“陛下,这是册封鹰扬将军姜瑜为大秦右将军的诏书,请您过目。”
自氐秦开国以来,前、后、左、右这种领兵大将,必然是由氐人豪族担任,再不济也是如窦冲这般帝王亲信。
可如今,氐族被分散各地,难以凝聚,再者,当初打天下的老一辈纷纷凋零之后,氐人户口稀少,人才必然是难以为继,所谓防范汉人,对于此时的氐人,已经没有太大必要。
有姜宇为前将军的例子,苻坚不会反对这个,权翼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私自加上的持节之权,有了持节的权力,姜瑜便可开府,自置僚属,也可以光明正大的插手地方事宜。
“徐成是邓羌的部将,他不会背叛朕,姚苌阴毒,朕不会上他的恶当。”
“是,陛下,可徐成等人毕竟被姚苌俘虏后礼遇过,臣这些日子与其攀谈几次,其人已经失了心气,不宜再为将,或可入庙堂为尚书。
不过他的侄子中垒将军徐嵩,年纪轻轻便卓越不凡,是个可造之才。”
“可”
苻坚淡淡应下,想了想又说道:“勿要寒了旧臣之心。”
“唯。”
权翼又轻声问道:“那鹰扬将军?”
以权谋私的事情,他自然做过不少,只不过这一次,听了自己儿子的劝说,所谋之事有些太大,让他心生不安。
“姜瑜,先破白虏,又破羌贼,令朕头疼的二贼,竟然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先前有大功未酬,这次一定要厚赏。”
“庙堂缺乏人手,你来做丞相,调赵盛之入尚书台辅助你,如何?”
“陛下,臣只是个循规蹈矩的庸臣,只能做些琐碎的事情,并非救时贤能,陛下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轻易怀疑国家重臣,放眼天下,似乎就秦州还算安稳,似乎也只有秦州在认真准备今年上缴庙堂的赋税,而将军之中,也就鹰扬将军能全胜贼人。”
“姜宇?”
“当时有将校看到前将军身中数箭,被亲卫护送而去,河间公生前亦有所言,灞上之败实乃兵力不济,非前将军之过也。
姜宇生死难料,从然他家人全都回了秦州,落叶归根,也是常事。”
权翼耐心地解释,他这一次贪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
君临天下将近三十年,对苻坚来说,对于权力的敏感度,就如同呼吸一样自然。
姜瑜不入长安,又自成一体,一心要回秦州故地,年纪轻轻又能征善战,麾下尽是淮水带出的死忠,他要做什么,不言自明也,现在不反,只是比姚苌那些笨贼更加聪明罢了。
不过苻坚转念又是一想,只要天下不落到白虏和羌贼手中,那又未尝不可呢!
“可!”
“多谢陛下。”
权翼叩拜之后,缓缓退出,留下苻坚一人在大殿中枯坐。
他近来时常如此,经常一坐就是一个晚上,直到凌晨东方微曦时,才能勉强睡上一半个时辰。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夫人轻轻坐在苻坚身侧,夏夜里虽然还有一丝炎热气息,但苻坚还是靠了过去,他的身体还是希冀着肉体的温暖。
“陛下,方才可是与权公在说鹰扬将军之事?”
“那个曾经为你我守门的小校,而今已是大秦持节的右将军了。”
“妾身记得他,在淮水时,这个孩子就与众不同,似乎对于周遭的一切,都很是好奇,眼睛里并无半点畏惧之色,彼时,就连张将军那样的莽人,都多有惶恐啊。”
张夫人的声音依旧不缺清冷本色,只是温柔许多。
“宝儿自幼性格沉静,爱慕文华,常在闺中舞文弄墨,锦儿打小便活泼好动,经常缠着她几个哥哥舞枪弄棒,陛下赏赐她的那匹小马,已经长大了。”
“爱妃是想?”
“陛下不要怪妾,身为人母,总是想为儿女谋后路的,诜儿是男子,国家重任,他逃不过,也不该逃,真到了那一天,这一双女儿,妾实在割舍不下。”
“据说姜瑜已经与赵盛之的女儿结亲,朕一直忙忙碌碌,疏忽了。”
“妾知道,所以想求陛下一道诏书。”
“夫人难以割舍,难道朕的心就是石头长的不成。”
……
彻夜明亮的烛火之中,这对夫妇又说了好些话,不知不觉中,苻坚沉沉睡去。
二十里,就算全是步军,大半日也就到了。
就在苻坚好不容易安稳睡下时,天还未亮,慕容冲在督促前锋速速启程。
下午时分,正是一天中暑热难耐之时,苻坚登上西安门,那一双悠久的汉阙之外,明亮的兵甲铺天盖地,汗臭腥膻之气,迎面扑来。
苻坚眯着眼,仿佛看不到燕人的尽头在哪里,拄着城垛,叹息道:“子良,这些蛮夷都是哪里来的?为何如此强盛?”
“大部分都是渭北牧奴,昔年陛下灭燕后,从关东迁徙而来。”
“传召,去问问他们,牧奴而已,不在渭北放牧,何故前来送死!”
长安雄城,城内还剩下氐人最后的精华,又自今年以来,尚书台、卫将军府等一直在联合加固城防,想要攻破长安,并非那么容易。
慕容冲却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只不过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自己带着十万大军围住长安后,苻坚,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草草搭建完毕的帐篷中,苻坚的使者来了,刚义正言辞的复述完苻坚的话,慕容冲忍不住哈哈大笑。
“回去告诉苻坚,我们这些奴,当然是厌倦了为奴之苦,要取他而代之,他若有闲暇,去清洗脖颈吧!”
使者大怒,方要喝骂,帐里一众武士,早就持刀围了上来。
“干什么,大度一点,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也!”
慕容冲当然乐得看苻坚的笑话,杀了,多么无趣啊。
次日一大早,又有使者前来,只不过,这次不是庙堂大臣,而是内侍到了账内,取出一领崭新锦袍献上,开始宣读苻坚的诏旨。
那内侍岁数不小,慕容冲看见此人就是一阵恶寒,根本没听进几句,强忍着待其说完,大喝道:“拉下去砍了!”
“郡守……大王,大王饶命啊,饶命啊,小人还曾伺候过您呢……”
“剐了!”慕容冲大吼一声,那些未央宫中的回忆让他毛骨悚然。
过了需求,这位因为气极而更添几分俊俏意味的皇太弟,终于缓过神来。
“这阉奴说什么?”
“殿下,苻坚说您远来诸事草创,很是劳累,现赠送一领锦袍,以表明……表明其心,还说他对卿的恩情如何,为何会闹到如此地步……”
刁云吞吞吐吐地说完,不敢抬头看慕容冲一眼。
“那便告诉苻坚,大燕皇太弟有令,孤如今心在天下,岂能顾念一领锦袍的恩惠。
如果他苻坚能知天命,就应该停止交战,束手请降,早些将我大燕皇帝礼送出长安。
孤念在往日的恩情,必定会厚待秦人,会比他当时做的更好!”
最后一句,慕容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