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谨叩响大门。
一个容貌普通的沙弥走了出来,见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眼,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道:“原来是东枯崖槐林峰的师兄,不知来我南缺坡肉佛寺有何见教?”
“收起你袖中符箓,不用想偷袭我,我虽然受伤,但修为远高于你,你不是我对手。去找多努,就说槐林峰谯谨来了,他还欠我人情。”谯谨冷冷扫了眼他袖子。
小沙弥腼腆一笑,摸了摸光脑门,“哪能对师兄出手?大家都是四方魔教的弟子,岂能生死相向?”
谯谨冷冷看着他。
小沙弥嘟囔了一句不知什么,问道:“师兄找多努师叔做甚?”
谯谨没有说话。
小沙弥见状笑了一声,也不再问,道:“容我入门通禀一声。”
他跑进里间,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脖子上挂了大串念珠的年轻僧侣。
他一走出来,便大惊道:“谯师弟,你怎么一回事,伤势如此之重!快让我瞧一瞧。”
谯谨见他出来,神色微松,抖开袖子。
只见他的双臂耷拉在身侧,已经超过了臀腿位置,却是手臂与肩膀之间被一根根藤条充作血管经络粘连着。
谯谨试着活动扭曲不成形的手指,“我与人斗了一场,双臂断裂,十指尽折,寻常办法已无可能医治复原,你不是号称金佛手之后?来罢,与我疗伤!”
“什么金佛手,那不过是外人给家父的诨号罢了……”多努双手合十,打量了他几眼,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知道谯师兄一身法力高强,究竟是何人能与师兄你战至如此,连双臂都被撕裂,十指尽折?”
他精通医理,只看一眼肌肉的破坏程度与扭曲的方向,便知道谯谨双肩的伤口与十指的折损是怎么被伤的。
说斗战那是抬举了谯谨,分明就是被虐杀了。
说起这个,谯谨脸色就不由一沉,吴用的突然爆发令他始料未及,吃了个大亏。
不仅身体伤残,更把这一躺的所有筹谋都打了水漂,害得他连山门也不敢回去。哪怕师父不一掌毙了他,其他同门也绝对要对他暗地里下手。
也就是当年他救过这多努,后者以命立誓将来必有报答,这才来四方魔教南缺坡肉佛寺这里求援。
‘吴用……你到底有什么特殊?’
谯谨不明白吴用身上为何会有这般的变故,但他转念想到了当日与赤面谈条件时候,对方那血色蛆虫变幻的字形。
赤面同意合作的条件只有一个:把吴用交给他,他可以把求以柳、胥逍等峨嵋弟子让给他。
用一个未成年弟子,换取四名修为正高进的青壮,求以柳还是孟静的弟子,稳赚不赔的买卖。
谯谨至今不理解对方的用意,但如今结合结果来看,只怕吴用身上有什么特质值得赤面如此。
他决定往这方面深究看看,赤面明显颇有来历,不会做些没有头绪的事情。
“谯师兄?”
“谯师兄?”
……
多努唤了几声。
“嗯?”自打受了如此重伤,谯谨就极其容易分神,隐约听得呼唤,回神应了一声,可等来的不是多努回话,而是一口九环大金刀。
倏……霎!
刀光左右一折,谯谨肩膀上传来了剧痛。
他惨叫一声,腿脚一蹬,飞开了寺庙门前,一脸难以置信看着多努。
后者两刀斩落,臂弯架刀,地上是两条还在抽搐的手臂,肩根末端还有新鲜骨肉再抖动。
这一下却是比吴用撕扯得还要彻底,几乎已经是从他锁骨位置断裂!
“多努!你忘了自己的誓言了!?”
谯谨魔门弟子,自然不会天真,一些誓言有时纯粹是拿来唬人,可多努当日与自己立的誓截然不同,是配合了南疆这边一一味蛊虫所用,绝不可能违背,违背即死。
然而多努却什么事情也没有,摇头道:“谯师兄,我如何会害你?修道如渡河,肉身便是船只,船上有部件出了问题,自然要更换新的物件,你拿老旧的东西怎么抵用?”
谯谨瞳孔一震,“你是说……”
多努念诵一声佛号,“自然是要为师兄更欢一副新好的臂膀,请随多努来!”
他扭头进了寺庙内。
谯谨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紧随入庙。
……
坎离峰,金顶观。
回到峨眉的吴用坐在蒲团上,对面是二师伯谷冲英以及三师伯白也。
“你为何隐瞒自己是衡闾吴氏弟子的事实?”
白也上来就直入主题。
谷冲英在一旁也目光灼灼,显然早已清楚此事。
不过吴用能够感觉到气氛还算正常,两人没有逼迫或者责怪的意思,便道:“弟子……失忆了。”
沛阳县一行,他已经大概确认了自己是衡闾吴氏的弟子,尔今听见白师伯这么一问,心里几乎已经完全肯定。
原本只想回答“因为逃难隐姓埋名”,毕竟如今衡闾吴氏被莫名屠灭满门,很大可能是有仇人在外,这么回答还算合理。
可他转念一想,要这么回答,白师伯问起来其他相关的事情怎么办?
索性说自己失忆。
“失忆?”
白也与谷冲英对视一眼,眉头轻蹙。
“失忆到何种地步?你都还记得什么?”
白也想问个清楚。
吴用答道:“我只记得自己在江原县,其他的一无所知。”
白也一听,眼神逐渐锐利,问道:“那你为何突然说要去祭拜父母?”
吴用窒声,却是一下子没想到这一茬,只好支支吾吾道:“我现在有些回忆开始慢慢恢复了……”
“慢慢恢复了?”白也沉吟,心想:这小子身上有一层迷雾,之前连我也测探不得,尔今才稍稍得以卦算一二,他又说自己失忆了,莫非出手之人将他的记忆也遮藏了?随他修为慢慢恢复而恢复?
这不是没有可能。
谷冲英不悦道:“师弟,吴用今次是受害者,又不是罪人,你为何逼问他来?难道万剑师叔老师的决定会出差错?”
白也眉头舒展,摇头道:“我的不对。”
他转开话题,“吴用,在阵中大殿的时候,你可还记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吴用摇头,他也想知道自己为何能够爆发出那样的战斗力,当时的感觉就是有另一个人在操控自己的身体,而他则成了一个旁观者。
联想到当时那个声音说了一句“把我挤出去”,他怀疑当时是有人操控了自己。
是谁?
“吴用”?
应该不是,因为他清楚记得那个声音称呼他为“小子”,而且没有任何怨念。若真是“吴用”,自己“鸠占鹊巢”,他再是好说话,总该有些情绪,此乃人之常情。
对于这种知而不解,不能详尽的事情,吴用决定先搂一阵子再说,免得闹出什么无法解释的麻烦来。
白也猜他也不知道,毫无意外,接着问道:“我记得你出手从赤面脖子上取下来了一枚玉佩?说是你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只知道这块玉佩是我的,其他一概不知……”吴用再次摇头,神情尴尬,想了想,从脖子上取下来了玉佩,递给了白也。
白也伸手接过,仔细端详。
玉佩是圆形,青灰色泽,无论是从材料而言,还是从做工来说,都毫不起眼,不值一提。
莫说这是道门大族的玉佩,哪怕是出自凡俗工匠,被掌柜知道后,只怕立马就要被骂得卷铺盖走人。
白也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没发现任何特别的地方,将玉佩还给了吴用。
这个不知道,那个忘记了,他索性也不再揪着这些问题,吴用毕竟是峨嵋弟子,进过祖师殿,书名玉璧,得万剑师叔认可的,这一事实毋庸置疑。
念及于此,见吴用似已疲累,笑道:“你先回去休息吧。”
谷冲英起身,亲自将他送了回望江峰,等回来后,脚还没迈进门就责问道:“师弟,你方才问的那些都是次要的,接下来吴用该怎么办才是最关紧的。”
白也稍作沉吟,“尔今吴用身体虽然稍有好转,可那团无垢血晶尚存与体内,实话与你说,吴用现在没有没死我都觉得是个奇迹。”
“我等对无垢血晶的特性不明不白,但一来那赤面来路不正,其次这无垢血晶会主动强占修士丹田,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眼下潜伏在吴用体内,指不定哪一天就爆发了……”
“爆发?”谷冲英皱眉,“听胥逍他们说,这无垢血晶似乎是在赤面体内的,会不会等到时机成熟,这小子……会变成和那赤面一眼的存在?”
“阴鬼?这个叫赤面的,我虽不知道他的来历,但能够让北海那边派近卫来处理,想来不会简单,这无垢血晶或许是天材地宝,但要若是这样就能让他一步登……姑且算是‘一步登天’吧,如何可能?”白也觉得这一说法毫无可能。
“一步登天?要真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去,说不得老八还希望他能一步登天!”谷冲英想起自己师弟就头疼。
“那又有何意义呢?”提到玄虚子,白也也不禁摇了摇头,“现在的根本问题就在于无法处理这这无垢血晶,否则伤损体魄也好,寿元也罢,修为高了自然能够调养补足。可他现在修为高不上去,被占据了丹田,至多筑基,还要时刻担心体内随时会爆发。”
谷冲英叹了一口气,“我观察过这小子,血气几近干涸,炼体之法已经可以放弃了,他的肌体已经无力承受,只能炼气,可丹田又……”
白也无言。
就在此时,大殿内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老夫可以去试试看。”
……
回到望江峰,吴用看着自己的小竹楼,轻声道:“总算回来了……”
谁也没想到,他出去祭拜“吴用”的父母会遇到这等事情,本以为一日功夫即可回转,立马专心投入修炼,哪想竟时隔近一个月才回来,更不提这中间发生的种种变故。
简直魔幻。
吴用回到屋内,扫了眼四下,催动了山头的法阵,屋内一阵灵风扫过,一切焕然一新。
天色尚早,但他无心做别的事情,强迫自己修炼了会儿《少清剑诀》,见屋外夕阳西下,起身沐浴更衣。
等出来时,楼道外已然放着一篮子满满当当的馒头。
他不禁苦笑,“我现在吃不了那么多……”
吴用把馒头拎进屋内,如今他肚子里有一团“无垢血晶”,虽然撑涨肚子的感觉比之前要好上一些,但还是非常难受,因而只就着清水吃了一个馒头,便不再动用。
无法淬炼血气,无法炼体,他的食量没有那么大了,之前随身携带的肉干已经不再服食,那精血补药也没再继续炼化。
吃完饭枯坐了一阵,倒头睡去。
‘明明没有做什么,可就是累……’
……
往后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白师伯、谷师伯时常会来看他,每次都会带来一些疗养用的丹药。
他的气色越来越好,身体也恢复到了几近之前的状态,皮肤重又变得光泽弹性,不再是瘦骨嶙峋,肌肉萎缩,正常的蹦跳走动已无任何困难,也不会没什么活动量就气喘吁吁。
可吴用却开心不起来。
一则这只是表象,如今肌体的恢复全都归功于白师伯带给他的巨量补药,等于把他泡在了药罐子里,好药不断,无时无刻不在补充他的亏损。
可这就像饮鸩止渴,一旦他停止服用丹药,那么身体损耗所带来的暗疾就会立马发作,也许不会有死亡的危险,但却难免要回到之前的“枯槁”状态。
再则,肚子里的无垢血晶仍旧没能够解决,有这么一个定时炸弹在,吴用很难收拾精神重振旗鼓。
有时候身体舒服些了,想要好好修炼,可一想到这肚子里的隐患,立马如鲠在喉,哪怕他愿意——并且也能够集中精神将功课做好。
吴用不甘心,可又有什么办法?
连白师伯他们都束手无策。
就在他快要心生绝望之际,事情出现了一线转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