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汴京皇城中燃放着烟火。
绚烂盛大的烟火声中,夹杂着平民百姓家的爆竹声,和各处院子里的欢笑声,团圆饭的香气飘散在冷冬的夜里。
盛琼在阴暗的巷道里走过了三个春冬。
单薄的破衣,微跛的双脚,肿成馒头的手扶着肩头的扁担,扁担两头各挂一个装夜香的木桶。
“……姐姐?”
盛琼脚下一顿,转身朝巷口望去。
几步之外,是一辆华贵的马车,云杉作骨,蜀锦作帘,辗转皆是云纹铜饰,檐角玉铃下还坠着几条丝绦,在寒风中叮咚作响。
素白的柔荑打着帘,盛娇娇的脸出现在帘后,眼神中仿佛带着悲悯。
唯独,没有愧疚。
盛琼只看了一眼,便转身欲走。
身后的马车里传来一阵响动,盛娇娇从马车里钻出来,带着哭腔道:“姐姐,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你受苦了!”
回去?
盛琼转过身,肩上的担子没有放下的意思,看向逆光而立的盛娇娇,那身繁花织金的袄裙和满头的珠翠晃了她的眼。
“盛大小姐说笑了,没有皇后娘娘的懿旨,奴婢卸不下这身上的差事。”
盛娇娇低头看了眼她担着的木桶,掩唇后退了一步,在马车上的人看来,似是被盛琼的言语刺激到,脆弱无措。
“我就说,只要派个下人来接她便好,娇娇,你无需对她这种人献殷勤!”
马车上又传来一阵掀帘的声音,动作之大,带起玉铃一阵作响。
盛思昀跳下马车,珠光掩映下的俊脸,隐隐不耐,“盛琼,今日宫宴上,是娇娇冒死替你求了宽恕,你不感恩戴德,见好就收,还在这阴阳怪气让娇娇难堪!她这番好心,算是喂狗肚子里……”
看到盛琼一身的装扮,还有空气中隐隐飘着的臭味,盛思昀呼吸一滞,立马拉着盛娇娇后退了几步。
他掩住口鼻,怒道:“盛琼,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堂堂盛家嫡女,如此做相成何体统?!”
盛琼大概知道,今晚是倒不了夜香了,将肩头的扁担卸下放在一旁,才慢悠悠回话。
“定安侯世子说笑了,奴婢干的本就是倒夜香的活,这般打扮再正常不过……”
“哼!”
盛琼的话还未说完,但盛思昀已经不想再听,一甩袖子背过身去,“你也不用在这装可怜,你虽被罚倒夜香三年,可每年侯府也有拿银钱来为你打点!若说你过得差,我是万万不信的!”
“……”
盛琼动了动唇想要解释,但转念一想,又闭上了嘴。
他们都能把她推出去替盛娇娇挡罪,说出这些话,又有什么奇怪的?
四岁那年,她随姨母一家去城外灵云寺烧香,路上出了意外,她尚且懵懂的年纪,被诬告说害姨母落了胎。
无人听她解释。
她被送到庄子上,长到了十三。
被接回府后,她才知母亲过继了姨母的女儿,在身边养了九年,妹妹知书达礼,得家中所有人的恩宠。
她成了多余的人。
再后来,盛娇娇将荣郡王府的郡主推入了湖里,皇后娘娘的责罚下来,整个定安侯府的人全都指证她是祸首。
当时母亲对她说:“琼儿,谁让你幼时害了你姨母,让她再不能有孕,她只娇娇这一个孩子,你欠了你姨母一条命,这是你该还给娇娇的。”
大哥私下找到她:“你在乡下没人教养,汴京子弟无一人看得上你,但娇娇不同,她有大好前程,左右郡主只是险些失了清白,她也只要侯府的女儿也丢了名声而已……”
又是如九年前那般,无人听她辩解。
也无人去想,那是最受宠爱的郡主的清白,她真的只需要付出名声就可以吗?
况且,所谓的打点,不过是初时让下人拎来的几包点心,被管事的扔在她脸上好一通嘲讽,而后再也没见过。
中间是否别有隐情,自不必说。
如此算来,盛琼觉得,该还给定安侯府的,也算是还清了。
在盛琼没说话的这片刻里,盛思昀又用眼角把这个妹妹细细打量了一番,眼里有心疼,但更多的是嫌弃。
“赶紧把你身上这身衣裳给换了!连个乞儿都不如!真不知道你从前的那些规矩都学哪去了!”
他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粪桶,转头朝着盛娇娇又靠近一分。
还是娇娇妹妹好,打扮得体,衣袍熏的香也让人极为舒适,性子也温软善良。
对比之下,盛琼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字面意思!
盛娇娇像是能理解他的嫌弃,体贴地将事情安排好,“是呀姐姐,皇后娘娘看在父亲的面上,特赦了你,你合该去宫中谢恩才是,幸而参加宫宴前,娘亲在马车上为我备了一套换洗的宫装,你若是不嫌弃,便先穿着吧。”
听着是温柔体贴的话,但盛琼却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得意与轻慢。
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满脸的虚伪。
“如此,倒要谢过盛大小姐了。”盛琼躬
身施礼,冷不丁地一个包袱砸在了她的脚面上。
盛思昀怒不可遏地砸了丫鬟递来包袱,指着地上散乱的衣物,“你就这么喜欢装是吧?想来奴婢是没资格在马车里换衣裳的,你便在外头换吧!”
说完,转身上了马车,甩着帘子进了车内。
“这……”盛娇娇掩住上扬的嘴角,装作无措的样子,“大哥……哎呀,怎么会这样?姐姐你稍等,我先去劝劝大哥!”
盛琼没有回话,意料之中地看着盛娇娇上了马车,细碎的声音没响太久,马车便在盛思昀一声“回皇宫”的怒喝中离开了。
积雪渐渐将地上的锦衣沾湿,盛琼打量那衣衫的样式许久,才一件件捡起,套在她的破衣外,脚步一跛一跛地跟在马车后头。
这恩,她得谢。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过了今夜,她与盛家再无瓜葛。
城南离崇正门隔了半座城,盛琼脚腕有伤,路走多了犹如针扎般疼。
等她走到宫门口时,定安侯府的马车早已空了。
车夫将马车停在门外的一片空地里,揣着袖笼和别家的车夫聚在一处闲聊,瞧见她时连要过来打点门将的意思都没有。
盛琼被拦在了宫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