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在意起这个人来,继而发现她每天都会来这个凉亭坐着,不晓得在看些什么,只待一上午,下半晌定准消失,一连好几天,倒像是对这风景爱得深沉似的。
老汉克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长情的观光客,这港口究竟有什么好看的?趁着节日里轮班放假,他豁出去往那亭子里走了一遭,趁机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日耳曼美人,除了身材太过玲珑,其他各个方面都很“标准”。她的五官带着些男相,鼻子又挺又直,在那张脸上似乎尖得过分了——总之,这要是个男人,再高一些,一定英俊非凡。
凉亭里满是游客们留下的涂鸦和垃圾,环境算不上太整洁,但这女人却并不在意。她拢着裙子坐在一旁,出神地眺望着大海。
老汉克搭讪着坐在一旁,却发现这女人似乎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似的。她分出一只眼睛来盯着他,时间一到,便自顾自地吃午饭去了。
下午,她准时出现在沙滩上,有时去礁石上站站,愤愤不平地踢上两脚,有时就坐在躺椅上,躬身在沙滩上写写画画。
天色一暗,她就起身往岸上走。老汉克发现,她就住在港口附近,在另一侧,那里也有一处游客常去的海滩,她却看都不看一眼。
老汉克愈发摸不着头脑,这些天他已经被“驯化”了——活动脖子休息时,总是下意识眯起眼,或者干脆闭上,免得一不小心被怪人亮闪闪的金发晃出眼泪。这日子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站在那里一径发呆出神,直到感受到阳光微薄的热意,才忽然意识到——他今天没被闪瞎眼,他只看到了人影。
那个神秘女人今天没来报到。
第64章 63
对于老汉克来说,这当然是个好兆头。或许那女人永远也不会再来了,他以后也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僵死的脖子,不必再担心被闪耀的头发晃出满眼泪花。
但他有些放心不下。
汉克·施耐德一世就是不莱梅港的装卸工人,那是老汉克的爷爷辈儿了。他遵循着父祖的脚步踏上这条路,四十七年的人生按部就班,该结婚的时候他就娶了卖花的克拉拉,该生孩子的时候他就做梦一样地忽然有了成串的孩子。他的每一天都和昨天、明天一样,也和祖父、父亲的每一天一样,在他被掉落的货箱砸断腿(他爷爷的结局)或者某次起身时扭了腰从此再也没能直起身子(他爸爸的结局)之前,这个神秘的女人是他平乏人生里唯一的一点新鲜。
老汉克在裤子上蹭了蹭满手的油汗,去工头那里给儿子挂去个电话。
这小子是施耐德家族百年来第一个脱离码头、商船和货物的男丁,他参了军,混得还行,现在正在家里度假。
“喂,莫里茨?我需要你去橡木桶街拐角处的银狮旅店看一看,那里住着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士……不,我不知道名字,你也没必要说名字,她的特征很明显。我需要你去看一看,她是不是生病了,或者遇到了危险……就这样,晚上回家和你说。”
老汉克挂掉电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揉着腰、重新投入到繁重的工作里去。
接到电话的莫里茨·施耐德简直莫名其妙!但他到底还是出门了,不忘带上自己的枪——他很尊敬自己的父亲,那是一位兢兢业业、几乎将一生都奉献给港口的老工人,一位军人如果遇不上战争,为国家作出的贡献未必有父亲来得大。
至于那个什么女人,反正妈妈也去世很多年了。如果父亲高兴,莫里茨也没什么意见,他只是怀疑,住得起银狮旅店的人能否看得上自己清贫的家境,或许她是富豪的女仆,或许那只是个骗子。
银狮旅店距离他家不远不近,莫里茨去邻居太太家借了自行车,沿着崎岖的碎石板路往威悉河畔去、再转向码头所在的入海口。不莱梅哈芬作为新建市地盘并不算大,他用掷弹兵的好体格全力以赴蹬了三十分钟,终于看见银狮旅店那亮晶晶的屋顶。
“金发碧眼?”旅店女招待重复了一句,“我想你说的不会是格林德沃小姐吧?”
“是、是吧?”莫里茨含糊地说,“她在吗?或者你们有其他长相相似的女客?”
“长相相似的女客也有,但只有格林德沃小姐是孤身一人来住的,这很少见,对吧?”女招待朝他笑了笑,“她不在,你找她有事的话,可以留言。”
说什么呢?莫里茨有些为难,“汉克·施耐德问候您的健康,女士”?
女招待推来纸笔:“你得写下来,格林德沃小姐很可怜,她又聋又哑。”
啊?
“又聋又哑,但是会写字?”莫里茨难以置信地反问。
“是啊,叫她也没反应,和她说话她只会呆呆地看着你。”女招待十分好笑,“和美国那个‘奇迹’1相比,她连手语都不会,更不会读唇语。”
“你们是怎么交流的?”莫里茨脸色沉了下来,谁家会放一个又聋又哑的单身女子到处乱跑?她不说不笑,也有可能是她根本听不懂德语。
女招待被他吓了一跳,莫里茨掏出了自己的枪。“陆军参谋部军事情报局。”他低声说。
于是半个银狮旅店都被闹起来帮忙翻垃圾桶,终于翻出“格林德沃小姐”前儿夜里叫宵夜的纸条子——虽说也是钢笔字,却是整整齐齐一笔印刷体,线条圆润,粗细均匀,语法也一丝儿不错,正经是严整的书面语。
莫里茨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沾满酱汁儿的纸条裹了塞进口袋里。“带我去她住的房间。”他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