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这花纹我挑了好久呢,别的料子看上去倒像是寿衣。”
青年掩饰般地喝了口酒,他实在觉得明明眼前这件更像。这块旗袍料并非纯白,随着人的行动坐卧会折射出蓝绿的电光,但……白旗袍,怎么想的用元缎绲边啊?这一身能不能当寿衣,他对那些糟粕并不了解,但穿来服丧、吊丧却是完全没问题。
这位女士,她虽然满嘴国语,实际上还是个外国人吧?青年默默地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隔阂。
“拿去吧!”冷不防地,女士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有一行手写的俄英双语地址,在赤塔。
“这是……”
“一间仓库。”
这他倒也看得出来,而且是铁路附近的大仓库。
“想要自己的飞机大炮吗?坦克车?航空母舰?”女士垂目盯着那张名片,眼皮一眨,眼光隔着密密层层的睫毛斜斜地直射上去,瞄准了青年的面孔,“还有拖拉机、联合收割机什么的,太多了,我也记不清了……想要的话,就去拿吧,都在那里了。”
青年眨眨眼,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过去我常常想,亲手将这些东西交到你们手里的那一刻,我该有多么激动、多么自豪,那一刻我所获得的荣耀,这世间没有任何奖项能够比得上。”她这么说着,神情却很平淡,“可我等得太久了,真到了这一刻……”
她又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努力绽出一个笑容:“无论如何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见到了你,w先生。这几年我一直很忐忑,险些以为……青岛的地标性建筑要没在我手里。1”
青年的注意力还尽数落在那张名片上,只勉强分出一点头脑来答话:“什么?青岛……您指那个教堂?这不能够吧?”
“谁知道呢,或许是吧!”女士笑了笑,一边又叹气,仿佛很孤独的样子。
青年还在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没头没脑的名片,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仓库里到底有什么呢,密斯——”
“哎呀,我的名字可太多了。”女士笑着摆了摆手,“虽然在那里待得不太愉快,但我们福利院出来的孩子啊,都姓党。”
青年一怔,党?
“怎么样,比mrs. mann3是强吧?”那位女士开了个玩笑才回答他的问题,“那里有资料,有图纸,有模型,有生产线,从必不可少的合金、钢管与螺丝钉,到英国三军装备部竭尽全力也要保密的一切,还是超全傻瓜特供版——认字就行。缺点是全英文的,得自己找人翻译一下。”
这一定是开玩笑的,是白日做梦。青年攻读的并非理工科,他去日本又来法国,一直也不曾涉猎,但他知道这番话的分量,如果是真的……可一想到遥远祖国的现状,又觉得黯然。
祖国现在所缺的,不是这个。
“最早的资料已经很原始了,我时刻关注那边的动向,有新技术会再往里塞,我想咱们还是从头开始学起比较容易吃透,对不对?”那位女士却自顾自说得高兴,“你们只要出些人,出点矿,知道哪里有吗?东北有油田,日本人已经勘探过了吧?没事儿他们找不着的,你们以后就奔着他们找过的,往下多挖几米,那油能呲那么老高;铁矿似乎不缺,算了没事儿东北也有——真是个好地方啊!四川江西有稀有金属,还有其他邪门资源,我根本也记不住,山东也有油田,新疆——”
“不,等等,女士!”青年一直礼貌克制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我不明白,您给我这个……而我们……”
“会有那么一天的。”那位女士忽然也沉静下来,“当然不是现在,现在你也未必信我。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这次错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下次,我也未必能活到那一天、亲眼见到那一幕。旁的人我都不相信,你也不要告诉别人。”
“我一个人怎么能——”
“当你遇到那个人时,你自然就知道了,你知道他会是那个和你一起担负国家命运的人,未来你们会一起并肩走过几十年风风雨雨……总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青年震惊地望着她,担负起国家的命运……吗?他当然知道,祖国的未来在全体年轻人肩上,但她显然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更具体的。
这是怪力乱神吗?但似乎又不像,那位女士非常清醒,一共就喝了一口酒。
“啊,终于交出去了!”她轻快地站起身来,甚至想伸懒腰,但被那件古怪旗袍给束缚住了。“有一句话忘记问了,w先生。”那位女士像个小姑娘一样拍了拍脑门,“如果有个曾大肆侵略过你、此时此刻也正在蚕食、且即将鲸吞你的国家遭遇了灭顶之灾,你作为邻国,会出手相救吗?”
“会。”青年毫不犹豫地说,“人民无辜。”
那位女士凝视着他,以一种奇异的神情。“如果是小时候的我,想必有好多难听的话要说,外子碰巧很擅长这一点。但是现在……”她点头一笑,“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对吧?”
“这话说得不错。”青年眉宇生辉。
“还有好多说得不错的,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什么的,可惜我没见过实物,也记不太清了。”她依旧望着青年,似乎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东西,某种更大、更宏伟却无法捉摸、遥不可及的事物,“或许是这就是命中注定吧,你们的路我注定走不来。”
她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但笑声里毫无讥讽,唯有无奈。
“就这样吧,我先走一步。”她说,郑重其事地肃了肃面色,甚至向青年微微欠身,“要加油哦,嗯……就是‘好好干’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