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老人如此说,“我只是本能觉得,太疯狂了,不是一件好事。”
“上帝要施行毁灭时是这样的,可这里又不是蛾摩拉。”直子姬点头微笑,向西园寺公爵、千代与辰雄挥动手套致意,仿佛本家的家主也只是个仆从,“这里是日本呀,我们仰赖天照大神的光辉。”
若是从前,千代或许会从这话里觉出一些嘲讽,但现在完全不会了。她觉得直子姬说得再对也没有了,对于今上和神明的崇敬也再对没有了——国家即是神明化身,学校里是这样教的。
汽车如飞驶去,只留下满地烟尘。
心无旁骛的日子没过几天,千代便开始发疯般地思念起直子姬来,好吧,或许也还有五郎八。她不得不承认,是失去与分别让她意识到相聚的可贵,当她寂寞时,连学校里的空气都跟着褪色。
还好每到一个地方落脚,五郎八就会拍电报来保平安,第二天准有信到,每晚风雨无阻与千代通电话,无论身处荒僻的深山还是凄凉的海滩,那些看上去连电线都不通的地方——千代由此知道,直子姬似乎在参拜神社,不是那些有名的、人烟鼎盛的大社,她们去的地方千代听都没听说过,但直子姬去了,停留几天,便寄回一张合影,她与五郎八将当地的神官夹在中间,一概笑容如花。
是为了缓和与乌帽子的关系吧,千代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换一条路”。虽然今上金口玉言将罪责全推到东御苑死掉的三位乌帽子头上,但其他乌帽子可不定怎么想,中央已经是一个血仇打成的死结,那就只好改走“地方路线”。
“姬君呢?”千代卷着电话线,问电话那头的人。
“在琵琶湖畔看日落。”五郎八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累的,还是信号不好。
“现在?”千代无语地望了一眼窗外黯淡的月色。
“唔……我是说,她是日落的时候过去的,现在还没走。”
“那你还不快去请姬君回来?晚上什么都看不见,水边多冷呢?”
“我不敢去打扰她,她在思考。”
“思考什么?”
“琵琶湖的用处。”
“哈?”千代夸张地叫起来,试图用这种方式感受一二旅途的惬意与轻松,“有什么作用?观光、打鱼……还有啥?”
“淡水是一种重要的战略物资。”五郎八的声音沉甸甸的,“千代。”
“嗯?”千代随口应了一声。
“你那边……月色好吗?”
“啊?”千代又望了望窗边,“一般。”
“琵琶湖畔月光很美。”
“也不见得我这辈子都去不了琵琶湖亲眼一见吧?”千代立马不高兴了,“好了,别炫耀了,姬君要是带你出国你不得炫耀死啊!”
“出国?”不知道为什么,五郎八的声音听上去很悲伤,“你见过欧洲的什么湖吗?”
千代一窒,皇太子对自然风光丝毫不感兴趣。
“我见过尼罗河!”她强调,满身使不完的不服输的劲儿,“我在真正的大洋上航行过。”
“那你见过沙海吗?无边无际的沙漠,像海洋一样,无论向下还是向四面八方,仿佛都看不到尽头。”五郎八低沉地述说着,好像她真的看见过一样,“炎热的空气包裹着你,向上也逃不出去。”
千代气结,她连鸟取的那个沙丘都没去过。
“你——”
“我……我好像后悔了,千代。”五郎八听上去都快哭了,“可是来不及了,太晚了。”
“——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千代火冒三丈。
五郎八苦笑起来,千里之外的遥远声波鼓动着听筒里的簧片,她笑得难听,千代忍不住拿远了些。
“或许你是不一样的……”她难过地说,那声音里一点希望都没有,“只要你是那个例外,我就别无所求了,我该相信她吧?”
“谁?姬君吗?”千代兴致勃勃地问,“那当然啦,我肯定是不一样的,不然她怎么不带你们去欧洲?”
此次旅行除了女仆,直子姬甚至还邀请了那些与她合伙做生意的西洋客商,双方约好了在东京站碰头。只是日程与路线似乎颇为紧张辛苦,五郎八常常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好歹醒着,十天里有九天还没等千代电话接通,直子姬就已经倒头睡过好几觉了。外国人更是完蛋,据说一路上不断有人体力耗尽而掉队、被迫留在当地休养,等到了琵琶湖,除了五郎八,只有那个红发女苏茜顽强地坚持了下来。
闹得千代最初那两个月不得不反复向五郎八确认,这旅途确实是有车代步、而不是要靠两只脚艰难跋涉。
“哎,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千代不自觉地撒娇,“快元旦了诶!”
大正十二年(1923)就快要到了。
“还有两个月呢!”五郎八不由失笑,笑声里浮现出小小的希冀,千代仿佛能看到她鼓鼓的、玫瑰色的双颊,一时也觉得很有意思的,“你……有没有想过我?”
“嗯嗯……”千代漫不经心地应付她,“哪有出去旅游一去好几个月的啊,你当是皇太子游欧洲呢?日本这么小!再不回来,我都老了!”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寂寞老去的另有其人。”五郎八以一种诗意的语言喟叹。
“谁?你啊?”千代给她酸得够呛。
“当然,其中有我,但绝不会是你。”
“你要再打哑谜我就挂了!”
“好好好……”五郎八且笑且叹,“说正事吧,这几天要是有外国人找上家里,就指点他们到滋贺的洗剑亭旅馆来。虽然早也已经知会过了,可这群人离了正事总是迷迷糊糊、道三不着两的,去年还擅自闯进家里来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