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算不得大, 但好在陈设简洁,颇为宽敞。
正中乃是一汪半弧形温泉池水,池上白玉瓷贴就的圆台在热雾中若隐若现, 八方由屏扇阻隔,每面皆着各色画墨。
白凡凡的视线扫过屏扇上夸张骇人的鬼神像, 随即落在一旁摆满瓶瓶罐罐的木架上。
耳畔一声轻叩, 杜照卿顺势将门锁上:“洗净血液的根源,在于洗髓,唯有纯净的根基方能源源不断生出未沾侵染的血液。”
洗髓一词, 她曾听说过, 只是未曾亲眼相见。
杜照卿从容地走向一旁的瓶瓶罐罐, 细长凝玉的指腹轻捏起瓷罐拿近细看:“洗髓须靠洗髓丹或洗髓液,灵宝有品级,品级愈是上等,效用愈好。”
白凡凡顺势立在她身侧, 学着她的模样拾起一瓶细看, 除却其上粘贴着写有“洗髓液”字样的红纸, 她看不出这些丹药有何区别。
“分辨药材无非有三点,一来品相是否纯净,二来气息是否醇厚,三来……”杜照卿略微一顿, “三来便是亲自尝试,平素修士靠前两者便能辨别灵宝真伪。”
白凡凡将手中瓷瓶放下,低声询问:“那这些东西, 品级如何?”
只见杜照卿亦放下了瓶罐,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此处灵宝品级并不低,平常修士使用或许足够, 可你身上毒物太重,无法完全应付。”
白凡凡立时脸色一顿,心底好似有失落的情绪不住徘徊:“那我是不是……”
“毕竟仅凭一枚上品灵石换来的一切,灵宝药材的品级堪堪达标不足为奇。”杜照卿放轻语气,安抚似的轻轻一拍小丫头肩头,“不必担忧,你先去那池边,将外衣脱了。”
“脱衣服?!”
白凡凡登时攥紧衣摆,紧张得红透了双颊。
杜照卿见状,“噗嗤”笑出了声:“洗髓途中脏物外泄,脱衣服,是为了避免污及外衣。”
白凡凡自然没想歪,只是在外人面前脱衣,多少有些扭捏和不自在,何况这人是神仙姐姐。
瞧见她将目光重新落在眼前摆满的药材上,白凡凡鼓起勇气,转身朝屋室中央的温泉池水缓步挪去。
池水氤氲着暖雾,将眼前八面屏扇上的鬼神画像染得迷蒙万分、若有似无。她越过屏扇,犹豫地望了眼白衣女修瘦削的背影,攥着衣领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白凡凡不要怂!
自储物戒中取出龙髓丹的杜照卿,转头便见小丫头动作利索地脱下了外衣,然眸中笑意在望见她背上错综交横的伤疤时蓦然怔住。
她犹豫的一大原因便是,这么冷的天,她全身上下只着一件外衣,若是脱了,便什么也不剩了。
冷吗?自然是冷的,可她没有机会喊冷,这具身体也已然习惯了冬夏四季只着一件粗布破衣蔽体。
白凡凡试着用脚尖感受池水温度,触及一阵温热之时,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层层而起,她连忙缩回,半晌才悄然将一只脚浸入池水。
池内有台阶,她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走,温热的池水缓缓没过她的身躯,直至仅露出一颗“杂草丛生”的脑袋和瘦骨如柴的肩头,这才发出一声舒慰的叹息。
此番出浴图,实在算不上美观。
她好奇地拨开眼前雾气,却在瞧见屏扇之后一道窈窕的身影逐渐靠近之时悄无声息退后了半步。
白凡凡啊白凡凡,念头大胆子小说的便是你了……
“神仙姐姐,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杜照卿的步伐止在了屏扇那头,她微微侧身,目光避开旁人,语调平静而温和:“这是龙髓丹,你将它服下,我助你运行灵脉。”
迷蒙中,只见一只精巧的瓷瓶被一小股灵力托着推开水雾向她而来,白凡凡下意识伸手去接,握住瓶身而得的温润触感莫名令其心安。倾倒瓶身,一枚浑圆的丹药滚入掌心,她未曾犹豫,张口吞服。
只捎片刻,许是池水温度虚高,又许是龙髓丹见效,她忽而察觉体内一股热流顺着丹田传遍四肢百骸,起初她尚且觉得温暖如春,到后来便有些热得难以忍受了。
“神仙姐姐,好热……”她面目涨红,竟连一向干瘦发黄的肩头也露出几分盈红。除却潮热,体内仿佛有千百只蚁虫缓缓爬过,难受得抓心挠肝也无法抚平。
“姐姐……”
“集中注意,莫要让自己的神志消散。”杜照卿波澜不惊地一声嘱咐,总算令她安静了不少。白衣女修立在屏扇那头,并无靠近温泉池水的打算。
只见屏扇映出的影子,女修就地盘腿而坐,结印运转起周身灵力。
白凡凡的口鼻皆被水雾堵塞,已然有些呼吸不畅。
丹药正在渐渐蚕食她的神志,体内热流涌动之时,她恍惚察觉还有另一道灵力正在与热流搏斗,二者相斗不过片刻,随即便被前者引导着流往四肢脉络。
额间的汗与水雾交融,打湿了她的发梢,白凡凡紧阖双目,蹙紧眉心。
“保持清醒。”
“廖小友……”
“廖芥!”杜照卿的低声呼唤渐渐远去,她已有些恍惚,低沉的吩咐仿若远天之声,分不清辨不明。
谁在唤自己……
闭目下的世间一片混沌,白凡凡悄然擡起手,十指虚幻尤似云雾,无法触及亦无法交叠。她茫然地擡起眼,四下观望。
方才,她在做什么来着……
这是何处……自己为何来到了这儿……
身周白茫茫一片,如腾云驾雾,身处云间,空寂的四下唯剩她一人。
寂静中,忽而一阵清脆的鸟鸣自脚下划过,白凡凡赶忙蹲下身,徒手拨开了脚边厚重的云层,只见云下排列整齐的云雀迎风展翅,正齐齐朝一个方向行进。
她从未觉得自己这般耳清目明,竟能轻易辨别鸟雀啼鸣的方向。她霍然起身,鬼使神差地追着鸟雀一并赶去。
周身轻盈得好似一团随风可散的云雾,可正是因身后轻风助力,她轻易追上了鸟雀们的步伐。
天际一色,广阔无垠,自己仿佛一只自在的云雀,轻巧地翻飞于云间。脚下鸟雀一路而去未曾转弯,直至白茫茫一片的视野中,忽而多了些别的色彩,白凡凡这才放缓了些速度。
远际先是出现一条黑线,那黑线愈来愈近,视线才将其收入,分辨出那是一座岛屿。
空中的岛屿?!
许是见识了磅礴巨大的空中灵船,以至于瞧见这岛屿,并未给她带来多少震诧。白凡凡又加快了些速度,只是尚未靠近,自己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隔在了岛外。
她止住步伐,茫然地四下环视。目光一扫,赫然发现不远处的梨花树下,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二人脸上皆被一团云雾笼罩,分不清相貌。个子稍高的是个身形娇柔的女子,她低头注视着眼前不过只及腰间的瘦弱乞儿,语调比之头顶繁茂的梨花还要温柔几分:“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小师妹了。”
乞儿昂着脑袋,定定凝视着女子,重重一点头。
“入师门,怎可没有名字。”女子俯下身去,轻轻一偏脑袋,温柔之情呼之欲出,“你可有喜欢的字?”
乞儿摇了摇头,脆生生地答道:“我不识字。”
“不识字不打紧,我来想想……”女子干脆蹲下身子,令自己与乞儿平高,她微一思忖,笑道,“你我相遇,乃是雨中蓦然一面,一时蓦上心来,既如此,我送你一个‘蓦’字,可好?”
乞儿侧头聆听着,口中喃喃重复那个她从未听过的字眼,良久,才默不作声地点头应下。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乞儿身上野性未散,纵然迫使自己以礼相问,依旧能从语气中听出几分市井之气。
女子静默了片刻,笑言:“你唤我师姐也好,唤我秋儿姐姐也罢。”
“秋儿……姐姐……”
白凡凡退后了半步,她忽觉胸口有些呼吸不畅,眼前二人相对而立的画面分明温馨,可她偏生感到阴冷气息萦绕着她。
“廖芥,廖芥……”耳畔的呼唤声愈来愈近,待近在咫尺,她终于分辨出那是神仙姐姐的声音。
神仙姐姐!
她登时收回思绪,紧张地四下环顾。一阵风过,轻盈的身躯为风驱拂,竟渐渐被吹得远离了这片梨花岛。她瞧见岛屿不住远去,直至最后缩成一道细小的黑线,混沌四周终于赫然扭曲起来。
“廖芥,屏息凝神,莫要受外界干扰。”
女修轻柔的呼唤近在耳侧,白凡凡缓缓睁眼,入目便见一双雪白的云靴踏在水波中。
她俯身将双臂轻搭在池边白玉璧上,一头黑发沾湿了池水将瘦削的背部遮挡了大半,她缓缓擡起头,迎上杜照卿关怀焦急的注视。
望见她眼中的茫然,杜照卿下意识松了口气:“觉得如何?快起来……”
话音落下,白凡凡顺势直起身子,因黑发遮挡,以至于春光未露。
她正欲擡臂感知身体状况,然眸光下落,定在身边的池水上时骤然僵住。
池水上方氤氲的水汽已消散大半,原本干净澄澈的温泉池水,彼时黑沉沉仿若一潭染了墨的黑泉。池水黑沉肮脏,毒气萦绕,正包围着小丫头的身躯不敢靠近,此番境况,当真是骇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