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她的心魔

立在身后的白须老者沉默地看了眼白玉床上深睡的弟子, 显得冷静极了,他迎上廖芥担忧且惶恐的目光, 摇了摇头:“这就是为师今日唤你来的原因,廖芥……这件事,为师思来想去,不能瞒你。”

见他如此沉稳模样,她心中着急却不能言,于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凝视着师姐的面庞, 抑制住想牵她手的冲动:“师父,若此事关乎师姐的性命,还请师父如实相告。”

“照卿她……”老者话语一顿,复杂的眸光在二人身上来回跃动,“她如今,被心魔所困,苦不堪言。”

“心魔?师姐怎会有心魔!”在她心中,师姐朗月清风一心修行,本无欲无求超越尘俗, 她实在难以想象师姐怎会为心魔所困。

“照卿的心魔……与你有关, 廖芥,你可还记得她?”

话音落下, 白凡凡的身子骤然僵住, 惊慌失措地再次将目光锁住师姐的面庞, 可如何也想不起过去的事, 她与师姐……莫非过去曾经相遇?

她心中的惶恐已难抑制,企图忆起师姐面庞的渴望几乎冲昏了她的头脑,可愈是回想, 她便愈觉得脑海空茫:“师父,还请师父相告!”

“为师且问你,你可是云洲人?”见她默然点头,清宣又问,“过去可曾离开过云洲?”

她垂眸思忖片刻:“廖芥一直寄居在养家,未曾离开……莫非过去师姐曾来过云洲?”

身着白袍的老者绕着一旁的檀木架、取了一面雕花繁重的水纹镜:“五年前,她曾奉命前往云洲做任务,在飞音传书时告诉为师,她在云洲景城的一条小巷,瞧见了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丫头……”说着,他已来到她身边,将手中的水纹镜轻轻搁在她面前,“这丫头,可是你?”

波光粼粼的水纹镜中雾气弥漫,而在清宣话音落下的片刻,渐渐幻化出数道人形。

那是一条阴暗狭长的小巷,两旁杂乱的货物隐在黑暗中,一眼瞧不见尽头,唯有头顶清冷的月光微微映照出其间幽冷的画面。黑暗中,时不时传出一声又一声低低的啜泣,和男人们低沉凶狠的怒骂。

而黑暗外的街市,灯火通明、璀璨繁华。隐约间,一个浑身是血、毛发凌乱的孩子挣扎着爬出小巷,她的双手早已被血迹和泥泞交错得看不出原本肤色,而她爬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道斑驳刺目的痕迹。

孩子的面目早已被凌乱似枯草的头发遮挡了大半,她一边挣扎着往前爬,一边颤抖着发出低沉的哭声,只是这样的哭声被落在她身上的皮鞭抽打得支离破碎,溢入风中。

不远处的行人侧头往此间瞧来,视线被街边的石狮遮挡,路人瞧不见,困惑不解:“可是有人在哭喊?”

“别想多,春天到了,保不准是哪只小野猫在呼朋引伴哈哈哈哈……”

笑声远去,卧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丫头身后,黑暗的巷口步出几道人高马大的身影,他们一身黑衣掩住面目,暴露在外的眸子散发着狠厉的光芒:“跑?想跑到哪儿去?”

男人一把揪扯住她的头发高高提起,头皮被撕扯的痛苦下,她隐约感觉到一股热流自发间缓缓流出、顺着额角滴落在地。

“跑?信不信老子打断你腿,狗东西!”皮鞭猛然抽打在瘦弱的小腿上,孩子一声呜咽,干燥的喉咙因长久嘶喊已发不出任何求救声。她伏倒在地,觉得自己的血几乎要流干。

黑衣男子缓缓蹲下,嫌恶地用手中皮鞭支起孩子的下巴:“想带着那些孩子一起跑?你当自己是谁?”话音落下,黑衣人间哄然大笑。笑声落在耳际,刺耳极了。

被踩在地上的孩童,一双眸子隐在毛发下看不分明,可当黑衣人不注意的当头,她竟猛然昂起身子,企图咬断他的手,黑衣人敏锐地躲开,终于瞧见了她头发下露出的凶狠的精光。

“真是属狗的,狗东西,你不是要跑么,嗯?老子告诉你,你的那些个小伙伴,死的死伤的伤,一个不留都被捉回去了,作为惩罚,老子断了他们一只手臂……”

彼时伏倒在地的孩子就像一只发了疯的凶兽,若非将她踩在脚下,只怕真要被剥皮抽骨、生吞活剥。见她发疯,黑衣人笑得更加猖狂:“哈哈哈哈哈哈,跑啊,你能跑到哪里去?!今日,老子要把你的血抽干丢去喂狗!”

握着水纹镜的白凡凡蓦然闭上了眼,她将镜子搁在一旁,沉重的呼吸暴露了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清宣直立若松,注视着她如今的模样良久才微微垂下眸,隐去眼中的无奈和不忍:“你的养家,是云洲景城仙宗……胡家对么?”

她悄无声息握紧了拳,只是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神色变化:“是,我……是被胡家扔弃在秦山马棚的,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

清宣默了片刻,广袖一拂、飘摇若仙,镜中的画面流转变化,被黑衣人殴打的孩童、已倒在地上没了生气。她眼中凶狠的光芒,最终为人击溃,沉如一汪死水。

她的双目已失焦,倒地的模样便如同一个活死人,唯有鼻息间微弱的气息昭示着此人还留有一命。黑衣人自然不敢真的杀了她,毕竟主家是胡家,胡家未发话,这些货物一个也不能死。

她缓缓闭上双目,紧抿双唇透出几分决绝。是不是死了,就能解脱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再睁眼时,目光毫无征兆地落在了不远处街角的白衣女修上。那是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孔,一身雪色与凌乱的街市格格不入,脑海中蹦出的唯一一个念头便是……是不是仙人见她悲惨,派人来救她了……

可仔细看去,才发现这位仙人十分眼熟。孩童的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良久,直至白衣女修身形一动,视线悄无声息地定格在了她身上。

她……看见了自己?!

孩童一怔,蓦然睁大了眼,微微张唇间仿似溺水之人捉住浮游的稻草,她眼中的光芒比之烛火还要灼目,几乎要将夜间的冷寂焚烧殆尽。双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吐出一句:“救救我……”

女修怔在原地,似乎正在仔细辨认眼前之人究竟是谁,而当她终于瞧见孩童身后掏出绳索的几名黑衣人时,目光一凛,擡步向她走来。

只是她尚未走近几步,孩童眼中的光亮便随着另一人的出现消失殆尽。

不知从何而来的另一位黑衣女修拦住了仙子的去路,二人低声私语了数句,白衣犹疑的目光尚未看向自己,便被行色匆匆的黑衣女修拉走。

两人消失在街角,带走了清丽的月色,也带走了她的希望。

白凡凡的目光扫过水纹镜,认出那名带走师姐的黑衣女修,正是君月。

看到这儿,身旁传来清宣长老的轻叹,似是在为爱徒辩解:“那日景城外发生了大事,不少修士被妖兽所困、死伤无数,其中不乏绝尘山弟子,情况实是危急……照卿毕竟身为大师姐,老身曾吩咐其无论如何灭兽为先,故而君月才会将其拉走……”

老者的叹息声融入空旷的丹室中:“令你身陷囹圄,确有为师的一份责任。”

白凡凡沉默得过于久了,好似感受到廖芥曾经的无助和绝望,她深吸了口气:“廖芥与师姐萍水相逢,本就没有非救不可的责任……”

纵然,纵然绝尘山一心为民、仁爱苍生,可师姐任务在身,岂能……

清宣瞧见了她眼中的深意,敛神沉思良久,才道:“还有一件事,为师瞒不得你。”说罢,他一挥衣袖,水纹镜中的画面再次变幻起来。

顺着清宣苍老的声音,镜中的画面缓缓转向了一座败落的神庙。

“那时的你,方从胡家逃出,一身是伤,领着众多孩童躲在这处惨败的破庙中……”老者轻声解释,徐徐之音好似安抚,“那日的照卿、甫一灭兽便及此庙落脚,她身上还带着伤,只是照卿这丫头,素来不喜欢将伤痛展露给旁人看。”

回应着长老的解释,水纹镜中,泰然自若的白衣女修推门而入。庙外的雨下得极大,雨声淅沥,掩盖住了庙内的动静。携着风尘仆仆,白衣女修身上难得染上了几滴泥泞。只是这泥泞远远看去,误以为是何来的点墨之作。

“他们在庙中落脚,很快便发现了藏身此处的诸多孩童。”

镜中的孩童们,恐惧地盯着闯入庙内的两位女修,他们一一向后躲去,生怕前来的是来捉他们回去的坏人。

只是出乎意料,两位女修并未对其打骂,反而给他们送上了吃食。良久未曾吃东西的孩童们,虽犹豫却耐不住腹中空空,当即狼吞虎咽起来。

其中,便有那浑身脏乱、目光犀利如小兽的廖芥。

他们吃饱了,便打算继续逃,逃出景城,逃出云洲,去一个没有胡家没有坏人的安全的地方。纵使他们当中,有的自打有记忆起便不曾离开过那间阴暗狭小的囚室,可廖芥曾许诺,他们一定会一起活着逃出去!

趁着雨未停,孩子们一涌而出,四散逃去,落在最后的廖芥定住步伐,立在了白衣女修跟前。她的手中,是一株极为眼熟的草药。

“这个给你。”她将草药递与杜照卿,一双眸子被乱蓬蓬的头发遮挡而看不分明,“这是谢礼。”

说罢不及对方反应,将草药塞入其怀中便跑了出去。

杜照卿攥着草药,看清了这是一株用以敷疗外伤的药草,而攥着药草的右手、衣物下正是一抹尚未愈合的伤口。

擡眼看去之时,她已瞧不见那孩童的行踪,可她唯独记得乱糟糟的头发下,那孩子有一双充满着求生欲望的眼睛,她从未见过一个孩子有那般令人心痛的眼神。

水纹镜中的画面到这里就结束了,清宣拾起镜子,定定地注视着面色平静的廖芥:“照卿她,一直记得你,她记得你的模样,记得你的草药之恩……那日巷口,她最终认出了你,并在灭兽后返回小巷寻找你的踪迹,可是……”

可是她再也找不到那个孩子了,留给她的,是一地斑驳的血迹,和那夜深深刺痛她的目光。

“照卿是一个极有责任心的孩子。”老者的目光,轻轻落在了白玉床上的女修脸上,眼中的慈爱便好似在看自己的孩子,“她曾在你这般大时,便扬言要竭尽一切扶助世间的困弱……可她,食言了。”

“孩子,你会怪她么?”

作者有话要说:心魔曾说,它是她对廖芥的自责和愧疚。

嗯,甜起来呀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