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娘的骨灰罐塞到我手里。本文免费搜索: 进入她 jinruta.com很轻,抱在怀里,凉得我心口像失了血液。
娘怎么可能那么轻呢。
我掉进浓粥似的迷茫里了,看着他帮我挖出娘留在后院的所有蛊虫巫药,叫来人搬上牛车,最后一把抓起我,扔在车上,好像我不过是瓶罐之一,吹着一个火折子,丢向院里的干柴堆。
我眼睁睁看着院子慢慢烧起来,火势变大。
驾车的人抽了牛一鞭子,这个我只在娘画来给我识物的本子上见过的巨大生物沉沉地“哞”一声,向前走。四个轮子在崎岖的山路上响着,像四个人的呻吟。我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家,火的颜色已从明黄变成深红,院墙悄悄剥落着,片片往下掉,远远地听,像娘回家时踩到枯叶的声音。
路上我一声没哭过,紧紧抱着骨灰罐。中途我轻轻打开罐子,捻起一小撮白色粉末,问那男人说:
“我娘为什么会死?”
他第一次听我开口说话,回头看我一眼,又转回去,点了根烟。
“她拿命炼出蛊抵给我,换我带你离开。”他说。
“我娘死了,是不是就像蛇死了一样,睡到土里,不会醒来了?”我问。
“是。”他说。
“那人死了,该伤心吗?”我搓搓手指,把那一撮骨灰洒回罐里。
“分人。”他深吸了一口烟。
“我娘死了,你会伤心吗?”
说完,我看着他的脸,发觉他冷冷的神情突然散了,像石头打破了水面。他僵着,突然一口烟卡在肺里,咳了好久,咳到眼眶发红。
缓过来后,却再没有答话。
我就说:
“我会伤心的。我娘让我好好活下去,我也会的。”
我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他听。
我依旧不很懂死亡。只知道,自此没有家了。
第2章 鬼蛊 (二)未知
坐在车上,太阳是落了又升起来,还是一直在天上望着我,不记得了。我昏昏沉沉直到下车,男人从车上拿下一个铁铲,和驾车人叮嘱了两声,那人弯着腰点头,说:
“是。四阿公路上小心。”
他上车,又抽了牛一鞭子,独自驾车走了。我愣愣看着那庞大的牛后面细细的尾巴,想着,原来身边的人叫“四阿公”。
四阿公领我走向与远去的牛车相反的路,我被他扳着肩膀,半推半走,只顾死死抱着罐子,双手酸软发颤,一下不肯放松。
又走了很远,我一直低头看护骨灰罐,直到脚下的触感变柔软,是踩上了细密的青草。我一惊,抬头一望,看见一片梦都没梦到过的地方。
那是一片溪谷。现在回想起来,那里已经陌生了,只像在梦里见过。陌生的美景当时让我惊惶呆立,那里漫坡青草,树木只几颗,散漫地站着,四周的苍翠色浓得直灌进眼睛。不远处,溪谷低处的水流卷起细小的水花,一下下吻住岸边的草叶。有水滴溅起来,分明是银做的流苏。
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向我,草地上映着我与骨灰罐发抖的影子。
四阿公拿着铁铲四处走动,口里低声念着什么口诀,最终在一片高地停下,一抡胳膊,“嗤”地一声,深深把铲子埋进土里,再一拔,翻出一大捧土。铲头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挖得深了,整理了土坑的形状,扔下铲子,他把我搡了过去。
“这儿漂亮吗?”他突然问我。
“嗯。”我颤颤地答。
高地的风景比在下面还要震撼。他和我一同看着下方的溪水,它不急不缓地向前,它不会为我娘将入葬而停下。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是真实的——外面。我娘的死,这让我惊惶到哀痛都被止住的事,原来只有我与这四阿公会在意,万物只是各做各的事情。世上有很多人,每一刻都有人在死去,只是我从没见过。我曾经的小院,不是全部,那只是家与囚牢。
半晌,四阿公轻声说:
“你娘也会喜欢吧。”
我不答。我不是我娘,他也不是在问我。
他伸手要我手里的骨灰罐。我下意识后退几步,侧着身体护住它,盯住他的手。
“干什么?”他皱了眉。
“你要埋她了吗。”我问。
“不然呢?”
“她就是喜欢这里,埋下去也看不到了。”
他愣了愣,扯扯嘴角笑了一下。
“看得到,”他说:
“你娘记挂你。还不会走远的。”
我听到这话,突然觉得那股压得我窒息的情绪减退了。我小心地问他:
“我娘……还看得到我?”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会儿才点头,说:
“是。”
他再要拿骨灰罐,我没有躲开。他小心地把它放在土坑里,摆正,又抄起铲子,开始把刚翻出的土往回填。我盯着那个白色的罐身,浮土抹花了它。一铲铲泥土还在洒,底座被一点点掩埋。
那罐子不好看。我突然想着。我娘是个日子苦到那样,也会抽了空做胭脂点在唇上的女人。她还有一件红色的舞衣,自己织布,采了浆果与花瓣染成的。她穿着它轻舞旋转起来,我似乎会闻到花草与土地味道。
于是娘跳舞时,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片山林。
我那年刚练熟她教的一支舞。她多爱美的人,死了,却睡在泥里,伴着惨白的罐子,再擦不上胭脂。
我梦游似的走向土坑,到边缘扶着坑壁慢慢下去。坑挖得深,我到了底,抬眼看,溪谷变成坑口的一圈绿色线条。四阿公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没反应过来,一铲土当头撒在我身上。我无知无觉,他第二铲土将砸下来,才意识到我在下面,“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