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就在张起灵准备替他接过孩子的时候,黑瞎子突然像刚醒来一样抬头,上前一步抱住孩子,轻轻掀开襁褓,看着小婴儿仍皱成一团的脸。本文免费搜索: 看书地 kanshudi.com他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转身走向身后的众人,侧过来让他们看怀里的孩子,语调很轻松。

“有点丑啊。不像她妈妈。”

她妈妈。对,我就是这皱巴巴的小婴儿的妈妈。我方才不是还那么渴望见她一面,可我现在为什么没有半分波澜。我在这里做什么呢?我如果已不存在,为什么还能看到这些?我已经习惯自己电光火石间浮现的恍惚,索性放过自己,不再思考了。只是看,用我无法带上任何情感的眼睛去看。

不一会儿,我被推出来,脸上盖着白被单。又有医生朝他们鞠躬。我瘦得吓人的一只手还露在被单外面。黑瞎子依然在轻笑着,目光从怀里的孩子移向我垂在床边的枯木一样的手。他弯下腰看我,也许是想握住我的手,却发现自己两手都抱着孩子,再空不出手去牵我了。

黑瞎子没忘记我的嘱托,没有看我最后一眼。哪怕我看到他无数次伸手想揭开我们之间相隔的那层被单,最终却只是隔着浅薄雪白的布料,轻轻触摸我的脸,像触摸花瓣,指尖不带一丝一毫的力。

我被推着走完了我的人生。我活着被推进手术室,尸体被推出来。尸体被推进焚化炉,灰白的骨灰被推出来,混合着空气里的灰尘,装进一个小小的白瓷罐。那竟就是我了。我感受不到甘心与否。我又在思考,生者为什么执着于收集那小小一捧尘埃。

我被安葬在我娘长眠的那片溪谷,没有立碑。

之后,黑瞎子接我们的孩子出院。他还没习惯抱这么小的孩子,步伐有些僵硬,走出医院时看见有惨白的雪落在襁褓里,他就将布拉拢了些,再弯下腰,用身体为她挡着风雪。他弓起脊梁护着小婴儿,一步步离开我逝去的地方。风吹起他的黑衣,他像变成葬礼上的黑伞,罩着的却是新生。

小家伙的生日在初一,我的祭日也在初一。黑瞎子给她取名字没有用多久,很快就定下来,带着出生证明去给她上户口,同时带着我的死亡证明,去给我销户。身份证上我和他都只有二十多岁。办证人员的眼神里混杂着惊讶和同情,看着这个他们以为年纪轻轻就丧妻的父亲,剪掉我身份证的一角。

白色的碎片落在桌上。同一时间,黑瞎子攥紧了手中鲜红的户口本,封面出现一道道皱褶。

孩子叫杨盈月,和我姓,小名就叫月月。说是因为她出生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其实谁又不清楚,一首一尾两个字,都来自我。

黑瞎子没有表现出什么悲伤。事实上,旁人能一眼看出的,只有他对这个孩子的爱。毕竟是个大男人,哪怕身边人都尽力帮忙,他照顾月月依然有些手忙脚乱。也许是知道妈妈不在身边,刚开始月月一到晚上就不停地哭,他就整夜整夜独自守在婴儿床边,轻声给她哼歌,直到她睡着。半夜又醒了,就给她冲奶粉,换尿布,然后手轻轻拍着她的襁褓,继续哼歌。

我仔细听过,他哼的根本不是什么摇篮曲。就是那首《六幺》。

我想我的期望也算是达成了。既然早就明白他不可能在失去我后轻易地走出来,那就留下这样一个念想。那个婴儿床其实很重很重,重到能把他牢牢牵住。再想孤寂地独自漂泊,甚至是来找我,他都走不动了。

我的东西都还好好放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没有被挪动一分一毫,就像我从未死去。我还发现黑瞎子多了个翻手机的习惯。月月熟睡,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就打开手机翻找,一条条看那些信息和照片,从里面找出与我有关的部分。像纵身跳进大海,只为找特定的一朵浪,哪怕明知潮水已褪,她早就消失了。他也去翻那个相机。打开一看,就发现我已删掉所有出现了我的照片,只留下他孤身一人在屏幕里笑着,翻过几张,身后就换一个风景。有山,有水,鸟语花香,暖阳普照,就是不再有我。

我与他发的信息很少,从头翻到尾不用多久,但他每次都看得很慢很慢。怕吵醒月月,他会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小,再点开语音,听筒贴在耳边,细细地听。

我的最后一条语音,是送走老道的时候发给他的。

我说:“我在这儿等你。”

有一次他喝醉了,是真的醉了。我一直以为他的酒量深不见底,早就不会有醉酒一说。原来人在悲伤绝望的时候一喝就醉是真的,连他都敌不过。

当时他把月月交给胖子,让他们帮照看一下,说是自己要离开一趟。他的状态一直正常得过分,丝毫不和他人提起我,每天就只忙月月的事。自从我死后,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孩子身边。没人知道他要去哪儿,可也没道理阻拦。当天将近半夜,黑瞎子还没回来,其他人担心起来,张起灵出门去寻找他。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他说离开,总让人觉得是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张起灵在附近寻找了一夜,天将亮时回来,凭莫名的直觉一推隔壁院的门,就见到了黑瞎子被天光磨蚀掉边缘的影子。

他还是回家了。

黑瞎子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手里拎着刚开的一瓶白酒,地上是不少空瓶。他举着手机,手指不停地点着屏幕上同一个地方。张起灵不说话,坐在他身旁。黑瞎子却没理会,还是自顾自喝酒,笑着看着手机。

他还是在播放我那一条只有两秒的语音,不停地放。我那时的声音好温和,带着些懒倦,一听就知道我是在微笑的,因为有人舍不得我淋那只有星星点点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