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留信是我的习惯。本文免费搜索: 看书地 kanshudi.com我想他写下如下这些话的初衷,与我曾经的想法是相似的。信远比当面的告别容易接受,文字终究苍白,想让留下的伤痕痊愈,也会更容易。

他的笔画依旧苍劲,但读起来,字字还是带着离别应有的轻。

【孩子,你懂事之后,我从没在你面前提过你的母亲。一是我一直尽力不让你感受到这个家不完整,二是,与你说起她,我确实从来都做不好这个准备。

但现在,我们可以聊聊她了。

你的母亲是道上的杨淳、九鳞,是南瞎北哑养大的三月,也是我的小丫头,我的爱人。她最开始的名字是你张干爹取的,因为她生在春天。阳春三月,一年最好的时候。

她的生命定格在生你的那一天。但我爱她,与她的生死无关,也与我的生死无关。我无数次想过如果有来生的话,我该怎样比今生加倍地去爱她,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可如果你问我这些年怪不怪她?我也只能说,怎么会不怪。可我知道她没有办法,她没有回头路。抛下你我是她最后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但从那以后,她就自由了。只不过是没有我的自由。

如果她的宿命允许,你妈妈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可她对我,确实残忍。残忍得我不知道回想起与她的哪一段过往才应该最痛,可我偏偏什么都无法忘记。我也不能忘记。

我想,这也是我曾经没能保护好她的代价。我该受这样的惩罚。

月月,我自以为已经做好了一个女儿的父亲,没辜负她的期望。那么,原谅我,我要去做我妻子的丈夫了。其实从她离开、你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决定不要走完一个没有尽头的余生才去见她。

长生路漫漫,你妈妈等我等得久了,怕是要有小脾气的。

月月,我想她了。遇到她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己还会这样刻骨铭心地思念一个人。

在感情上就只有两种人,有些人习惯告别,有些人不习惯。不习惯的人,身上的东西会越来越沉,走得会越来越慢。这番话我总和别人说,现在也送给你。可是月月,我希望你原谅爸爸的言行不一。

等到必须告别的时候真的来了,我发现自己何止是变慢,是根本走不下去了。

如今又是一个三十年。我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告别,是因为你已经长大,有自己的人生,我再没什么需要为你做的。以后和你张干爹一起,多照看吴邪他们那帮老家伙。还有,你张干爹总是忘事情,到时吴邪他们也过了百年,记得让他知道他还有家人,他在世上还有牵挂。

这也是你妈妈的愿望。她没说过,但我猜得到。

我与她走到今天,千百种滋味都已尝遍。所以别无他求,只愿你无病无灾,平安一世,细水长流,邪祟不侵。

再见。替我们好好活着。】

最后一句话被划掉了。当时看完信已哭到完全慌神的月月,想来再也不会知道这是为什么。

————

月月的哽咽声将消息传至雨村,他们直接赶去那片溪谷,并发现了黑瞎子。我们间的感情,让这时隔三十年的殉情都如此容易被想到。

巫族人死后不立碑,我早已不知道我娘葬在哪儿,可黑瞎子竟然记得我长眠的位置。我发现这一点,原因是他躺着的位置紧挨我下葬的地方,一如曾经我们互相依偎的距离。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早就为自己预想好这个结局,才会提前铭记我的位置,为了这一刻的相依长眠。

他死后还是在笑。可谁都明知这个人深陷痛苦,于是那笑容凄凉得让人无话可说。

他太阳穴上有贯穿的弹孔,后颈略长的头发被血浸透,土地染成深红。他保持着一个很放松的姿势,左臂伸直,放在我下葬的土地上,像我仍枕着他的胳膊安眠,右手握着一把九二式博莱塔手枪。

那是我用过的枪,他当年亲手送给我的。

用我的枪结束自己的生命,想来也没什么不应该。他是个走过历史的人,这样老旧的一把小手枪原本不可能带走他。他本就是为我而死。

我看着他的尸体,像看冬衰夏长,看川流不息,看他身下的红土,看他笑容上的雪花,脑海中已没有生命消逝的概念,也闻不到血腥。

只是突然在想,他会不会冷。

大概会的。他流了那么多血,天上还在下雪。

晶莹洁白的东西不断飘落在他身上,但那些远远盖不住他身下刺目的红。我又想起他在这里向我许诺终生的时候。

我安睡的那个白瓷罐也是素色。当年的我用自己的血染红了我娘的骨灰,现如今,他用他的血来染红我的了。

如果现世的轮回都悲凉到如此地步,那往生者,还是不要期盼来生了。

我的一生,足矣称为轰轰烈烈。爱得轰烈,恨得轰烈,悬崖峭壁无处不走过,落日长河目送其奔流。到头来,还眼睁睁见爱人殉情,血染遍葬身之地。

那是我们一生的净土。不知要落下多少雪才够掩埋。

是,他太冷了。他是我的爱人,就算感受不到,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心疼。应该为他这又一个三十年后的奔赴,去做些什么。

我想象着自己走过去躺在他身边,枕在他为我伸出的胳膊上,闭上眼睛,任雪将我们已无体温的身体封冻,再相拥而腐化。哪怕这些举动,我已做不到任何一个。

我从这片长眠了三个灵魂的高地往下眺望,树林依旧苍翠,溪水仍在奔流,只是没有暖阳的温度,没有桃花绿草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