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余 作品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苏定回到宾馆的时候,天已微亮。

他把巴图尔和银珠琪琪格一起带了回来,但此后便没有再参与对他们的讯问。

宾馆的大楼里死一般寂静,跟小楼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的情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姚兰坐在桌前,双手抵着额头,任由来去匆匆的人从身边走过,象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苏定打过招呼,她才忽地惊醒,脸上说不出的疲惫:

“人没事就好。先歇会儿吧?”

“不用了。一路上眯了会儿。现场是在……”

“那边一个蒙古包。”姚兰随意地向外指了指,当然不是确定的方向,但苏定大致明白了位置,实际上他应该是第一个察觉可能是现场的地方。

“昨晚正好那边有个演出,很多人都去了,演出现场又混进了一些外人……不过,我不认为是警戒上的疏忽。”

“就象早先预计的那样,他们是有意识地去跟刘向东见面的。”苏定将晚饭后寻找四人又遇袭的情况说了一遍:

“他们估计有足够的信心,四个人怎么也不会栽在一个人的手里。所以才不顾警告贸然前往,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利用这样的机会主动去接触刘向东。”

“这么说可能会好接受点……不过,没有意义了。”

“怎么?听到什么消息了?”

“你,和我,估计很快就要失去指挥权了,哦不,应该是很快要退出办案组了。明天上午,来交接的人就会到达。同行的还会有一些领导。”姚兰捋了一下耷拉下来的头发,强挣着笑容说道:

“你还是去休息一下吧,这么灰头土脸的怎么见人?”

“他们认为人都死完了这案子也就结束了?”

“你不懂……”姚兰有点不耐烦:

“现在,追究责任的说法虽说摆不上台面,但确定责任人是必须的手续,手续你知道么?有时候它比结果重要。”

苏定躺了下去,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疲劳。

“真想就这样躺个三天三夜……”

跟体力的枯竭相比,精神上的几番沉坠和反转,来回扯动着他的神经,形成了更为严重的摧残。他可以放平摊开四肢,让每一块肌肉都服帖地放松在床垫上,但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趁机涌进了无数杂乱的思绪。

他极力地想拂去这些看起来都已经是过往的记忆,但没有成功。平静下来的状态,象是给这些思绪提供了良好的生长环境,在他的脑子里毫无约束地滋长着,填充着本就充盈的空间,在不断地膨胀着。

如同煎熬般地不知躺了多久,他不确定睡着了没有,但肯定没有得到任何的放松。他挣扎地坐了起来。与其承受这样烦躁的折磨,不如起身寻找某些能够转移关注点的事由。他想去吃点什么,但肚子里忽然涌上一股恶心的冲动,那样的感觉强烈而且不可阻挡,让他不得不踉跄地冲进了卫生间。

干呕了一阵,苏定发现没有吐出任何的东西,但浑身忽然间好受了许多,甚至有心情去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他费劲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的肌肉,让镜子里的那人看起来多一点活力。他清楚这没有什么意义,只不过能够证明,在当下、在某个方面还可以自主而已。

回到床边的时候,苏定看见了一份材料,放在床头柜上。这是他在睡着的时候,某个工作人员悄悄地送来的。毕竟他目前还是名义上的负责人之一。

苏定草草地翻着材料,这是昨晚文兴健四人被害的情况汇总。按照现有掌握的证据进行分析,这四人非但没有对刘向东留有足够的戒心,反而象是急不可待地迎接跟他的会面。他们约定了一个时间和地点,为此文兴健四人甚至有意识地躲过了警方的保护,早早地候在一个用于接待游客的蒙古包里。

后来的结果是四人没有逃过刘向东的算计,他们突然间集体失去了行动能力,预计是饮料中被下了毒——服务员提供了可能被掉包的证言。四人在昏迷中被烧死,现场残留的痕迹表明是汽油引燃了整个蒙古包,后者是由厚重且易燃的毛毡搭成的。

细节上的文字苏定几乎完全看不进去。不过,这份材料给他提供了可以集中注意力的兴奋点和一个还算完整的框架。由此他的思绪开始围绕案件本身展开,几个关键词主导了他的分析内容。

原本一团的混沌逐渐清晰,伴随着是疲倦也同时袭来。苏定就是在这样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度过了此后的这段时间。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苏定在床上被叫了起来。他在最后的几个小时里得到了真正的放松,脑子里前所未有地清澈。

姚兰所称的各级领导和接手本案的人员如期到来,在简短地听取了汇报之后,马上召集所有人员开会。

“……动用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居然在眼皮底下让犯罪分子得手,姚兰同志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个公安部的领导脸色铁青地训斥着,显然他本人所承受的压力并不比在场的任何人来得少。苏定听了介绍后知道他是姚兰所在侦查局的副局长,姓辛。在他身边的是省厅的庄副厅长。

“另外,要特别提出批评的是苏定同志,不顾纪律,贪功冒进,居然成了犯罪分子的俘虏,这是耻辱,不可饶恕的耻辱!”

苏定低着头,努力地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评价。他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昨天的情形,回忆着自己所犯下的所有错误。

如果自己再稳当一点,多叫上几个——哪怕是多一个帮手,刘向东断然不敢冲他下手;如果自己防备足够,即便是在被偷袭的情况下,也不至于毫无还手就被制服:如果……一切的如果现在看起来是那样无力,但苏定却并没有深陷于沮丧之中。

“这个案件,将由付勇同志接手并处理善后的事宜。你们两个,回去好好地反省吧。”

付勇是姚兰的处长,真正的顶头上司。

“领导,我可以发言么?”苏定忽然举了举手,骇得姚兰直向他使眼色。

“怎么?你有什么辩解的理由?”

“不是辩解,我个人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处理决定。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苏定全然不顾满场各种复杂的眼神,他大体理了下思路,象是正常汇报时的声调:

“我认为,这个案件还没到善后的程度。”

“追捕工作另有安排,这个你不用操心了。”省厅的庄副厅长终归是存有保护苏定的目的,他想尽可能快地结束这场压抑得可怕的会议。

“不是追捕的问题。而是……凶手还在继续!”

“除了这十个人,他还有其他的犯罪对象?”刚到的这几位领导显然对案件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他们基本上也接受了办案组早先给出的判断。

“不知道……但他肯定还没有结束。”

“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下的这个结论?”庄副厅长再也忍耐不住,差点就要拍案而起。

“前天晚上,我在刚刚摆脱困境的时候,跟他通过电话。那个时候他已经完成了对这四个人的犯罪,但在电话里,他清楚地告诉我:‘我还有最后的一件事要办。’这是我的判断理由。”

“哼哼,就凭他的一句话?你就是这样进行案件分析的?”

“我知道这有点丢人,但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根据我们对他的性格分析,他不是一个轻易给出结论的人。”

“欲擒故纵虚张声势以假乱真这些词你都忘了吗?身为侦查人员,幼稚得跟小学生一样,你……真的该好好反省一下,你是怎么当上一线办案人员的!”

“关于他的性格分析,我可以在另外的时间详细解释。但是,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找出他的下一个目标,这个目标……我有了一个大体上的思路,需要马上进行核实。所以,请领导保留我的办案职权。我再重复一遍,时间不等人,他的最后一次行动很快就会开始。”

庄副厅长对苏定多少有点了解,他侧身跟辛副局长耳语了几句,后者楞了一下,然后又微微点了点头。

两位领导显然已经有点心动,但他们也明白苏定给了个开头却没有继续展开,原因应该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可能涉及机密或者仅仅是一些推测的东西和盘托出。

会场上的大部分人陆续离开,留下了两位领导和付勇、姚兰以及苏定。还没等领导开口,苏定便急不可耐地说道:

“我的推测中还有一件事不太方便在刚才的场合里说,但我要强调的是,必须马上进行核实。因为这可能涉及一个领导的安全问题,我建议立即对他进行……保护。”

“谁?”

“于晋。我省林业厅常务副厅长。他前一段时间在国外考察,目前他的行程要迅速掌握。如果已经回国,一定要24小时保护。”

辛副局长冲付勇使了个眼色,后者便走出会场,大概是安排人员了解情况去了。

“现在,我把自己的分析完整地汇报一下。

首先,我承认犯了一系列的错误。而且,错误发生的时间要早很多。具体地说,我们从一开始对人员的甄别就出现了重大的疏漏。

对所有可疑人员的调查都集中在知青团的成员中,还有就是这个宾馆的工作人员。但是,有一个群体却被我们忽略了,而他们偏偏可以轻易地在这里出入行动,是的,司机!三部旅行车的司机。

昨天我遇到袭击,就是因为看见了那部面包车奇怪地停放在树林边,我来不及通知他人才贸然行动……从这里到巴图尔的家大约有五十多公里,没有车辆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凶手还有充裕的时间再回到原处实施犯罪。

昨天早上回来之后,我简单看了下的案件情况报告,现场有大量的汽油燃烧痕迹,凶手的意图不用再解释了,重要的是在这里能够方便地弄到汽油的只有司机。

另外,前天晚上我曾经发现了一个有重大嫌疑的人并组织了搜查追踪。我们找遍了周围的牧场和附近的小镇却一无所获。事后想起来,当时我忽略了一个最简单的可能性:那个嫌疑人完全可以就近躲在车里——那辆车就在他的身边。但那个时候,所有的推测都指向了逃窜。倒推回去,也只有司机才有这样的条件。凶手就是利用了我们这个思维的盲区,一次又一次的得手。”

“刘向东是外地人——虽然几十年前曾在这里呆过。你不会认为他在这个地方也能够如鱼得水,那么轻易地就当上旅游公司的司机?”

“这是第二个问题。来之前我跟于晋联系过,他当时声称人不在国内,但是言语中透露过这里的活动是他跟这里的有关部门联系的——这个情况也得到秦奋武的印证。如果确实如此,他要安排一个……嗯,随行工作人员——以司机的身份出现的工作人员,应该没有什么难度。这个事情也要马上进行核实。”

“你等等,按你这么说,于晋岂不是成了……整个案件的主谋?”

“或者是帮凶,也可能是个被胁迫的受害者。目前看不出这里面的真相。但是,如果这个关联成立,以前所有难以解释的疑点都会有合理的答案。比如,原红缨那样的家庭,如果不是特别的熟人根本就不可能进门。但要是于晋,或者他委托、信任的人,就不是问题。还有,我们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进行了数次大规模的拉网式排查,却始终没有发现刘向东的下落,这不合常理——我们几乎找遍了本市的所有民居!但如果是长期生活在省厅的办公楼里,这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我们没有可能对这样的区域进行搜查。”

“省厅的办公楼里?你是说,于晋身边的工作人员——那个司机?”姚兰瞪大了眼睛,她思考的速度还是能够跟得上苏定的节奏。

“是的,那个姓阳的司机。据我所知,很多单位在办公楼里都有一些这样的房间提供给没有居所的职工使用。我不是跟你说过,前天晚上看见的那个身影有点熟悉么?我们见过他,身形令人印象深刻,但早就淹没在这一年来数以百计的调查对象之中。现在,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完整的至少能够自圆其说的推论。顺便再说一下,于晋能够提供的资源和帮助,远远不是普通人能比的。所以,我们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关于刘向东这些年来的生活、身份、交通等等方面的便利条件就都有了答案。”

几个人正说话间,付勇推门走了进来。

“消息反馈回来了。”他的语速很慢,但丝毫没有掩盖住内容所包含的紧迫性:

“于晋昨天上午到达北京,在机场等候了三个小时,此后转机回家。该班次飞机于下午四点十五分左右抵达当地机场。此后就没有了他的消息。于晋的家属昨晚联系了林业厅的其他领导并进行了多方询问,但他本人至今依然下落不明。”

“电话呢?”

“一直提示关机。”

在场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苏定的推测应该确实地得到了验证。虽然必要的核实工作还要进行,但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还有心情计较那些枝节。

“那个司机,叫阳……阳什么?”

苏定和姚兰同时低下了头,这种突如其来的问题又一次把他们难住了。

“算了,通知家里赶紧布置吧。我估计他也不一定用这个名字乘飞机。”

苏定正要出门,忽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心里一震:前天晚上到现在,手机卡可还是刘向东留给他的那张。

他掏出手机看了下号码,确定之后,冲边上的人作了个手势,然后压了免提键后再接通。

“刘向东?”

“是我。于晋在我手上。别的事情先放一下吧,我在等你们,希望能够快点回来。”

“你不要胡来啊,现在你有什么要求?”

“……”

“喂,刘向东,说话!”

“实话说,我很不喜欢你这样的讲话方式。不过,无所谓了。明天上午八点之前你们应该能到吧?到时候我再联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