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翊拿到检验报告单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的,上面稀松平常的字他都认得,拼凑起来却构成了聆雾的悲痛,他愣了很久都说不出话。
难怪他闻不到聆雾身上的烟味,那是药。
——“压力大的时候会抽烟。”
其实是每次病发时的无措,聆雾那么骄傲要强的人.......
褚翊仿佛被抽空了身体的力气,他根本就无法体会精神离解这样的痛苦聆雾是怎么熬过来的,心间的钝痛像鼓声阵阵敲响
鼻腔逐渐充斥上了酸涩。
他原以为聆雾这样的人是风光无限的,褚翊长于腌臜苦难中,所以更能够共情。
褚翊给聆雾打了个电话。
“喂?”
褚翊叫他的名字:“聆雾,是我。”
他的声音跟平常没什么不同的,还是那样磁性好听,只是尾音不平和,带了点苦涩的味道,像柚子的外皮。
聆雾:“褚翊,怎么了?”
褚翊拿报告单的手指蜷缩着:“有空吗?你之前答应好的给我预留半天的时间。”
“现在吗?”
褚翊站在落地窗前,北都城的建筑被阳光勾勒出金属质感和流动的光泽:“是的,我现在就想见你。”
聆雾目前没什么事,他很闲:“那我们在哪里见面?”
“你不在家吗?”褚翊听他这么说猜测道,然后又做了决定:“把地址发给我,我开车过来接你。”
聆雾分明还没说他不在家,褚翊就仿佛跟他心意相通似的,他脸上有了点笑意:“好,我把定位发给你,快到附近的时候跟我说。”
“我提前下来等你。”
褚翊看向屏幕的眼睛温柔:“好,待会儿见。”
.........
尹淮誉全程都听着他们的对话,他扯了下聆雾的裤腿:“你要出去吗?”
聆雾低头看他:“嗯。”
尹淮誉像是被刺激到了,那双桃花眼很幽深,骨子里的占有欲并没有被磨平,想质问又担心聆雾认为他不乖:“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能早点回来吗?”
这种宠物依赖的主人的态度让聆雾觉得很有趣,他稍微俯低了身体,看向神智有点不清醒的尹淮誉,意味不明的说:“或许可以吧.......”
聆雾把话说完,就毫不犹豫的走了。
尹淮誉看见被关上的门,又听不见声音,逐渐被漫长而令人窒息的绝望吞噬,他的反射弧都像被延长那样,痛苦的嘶吼:“别走,聆雾.......别抛下我一个人。”
我真的受不了。
真的受不了!
聆雾没有告诉尹淮誉准确的回来时间,他就恐惧的猜测,几个小时,还是几天?
万一他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性被强势锋利的刀削去棱角,磨得平滑,尹淮誉当然知道这不是他。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想反抗,但是不能也不敢。
如果他不听话就要被再次扔回那个黑暗没有光的房间里,聆雾则会冷冰冰的看他,不施舍丁点儿的温暖和关怀。
地下室的灯泡吊灯光线昏黄,尹淮誉暂时失去了聆雾,他爬到床边,把台灯抱进身体里,脸就靠在上面。
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尹淮誉的身体极度疲惫,像被活生生拆掉了骨肉,断腿的地方被处理后已经不怎么疼了,看着这间空荡荡的地下室,就如同恶魔张开了深渊巨口。
而他身处这样的地方,最终等待的结果只能是被吞噬粉碎。
他的脑袋一片白,很难进行深度思考。
就像一周前,尹淮誉信誓旦旦,桀骜难驯的说不相信他逃不出去,但事到如今,他看到那扇门,想到的不是逃,而是无力,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这种囚禁摧毁人格的痛苦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当然可以高高在上的指点,说哪儿有那么吓人。
一旦轮到自己,连一周都很难撑到。
这就是人。
善变而矛盾的生物。
他被溺死在湍急的河流中,聆雾是他所能依仗的浮木。
尹淮誉脑袋里闪过电影一帧一帧的画面,从家庭不睦,言语辱骂,身体暴力,到母亲坠楼身亡,他的心再也静不下来,画面中开始出现聆雾的时候,才逐渐放慢下来......
事情进展到这种地步,真是荒谬啊。
“聆雾。”
“聆雾啊........”
尹淮誉如同出现幻觉般,喃喃自语。
.........
聆雾在褚翊的车上睡着了,他睁眼的时候,车子停到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地方,钟声阵阵涤荡在耳畔。
分明是令人沉心静气的。
但聆雾从山脚望向山顶的寺庙,单薄身形被高山衬得渺小,如同一粒沙子.......
是禅心寺。
褚翊站到他身侧,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目光顺着青石台阶朝上延伸:“禅心寺是北都城内最灵的一座寺庙。”
“聆雾,你有什么想许愿的吗?”
两个人踩在台阶上。
心情各异。
聆雾再次看见那些飞檐斗拱,红墙黛瓦,心境跟第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很微妙的.......
杀了那么多人,竟还敢到佛门清静之地。
聆雾踩着青石阶,眼睛看不见菩提树,米色的围巾被风高高扬起,像被挂满的祈愿带随风而起那样,他的衣角飘飘,跟褚翊的触碰到一处。
他想到尹辞澜这个人,眼底的轻蔑跟不屑都快满溢出来。
聆雾:“听说许愿这种东西讲究心诚则灵。”
“对啊,心诚则灵。”褚翊把他的围巾整理好,跟他并肩同行,站到观音宝殿前:“聆雾,拜一拜吧,万一就灵了呢?”
其实褚翊从前并不信这些。
聆雾对着满殿的神佛软不下膝盖。
他想做的想要的,都只能靠自己,才可以得到。
褚翊并没有强求他。
聆雾双手放进兜里,站在观音宝殿的门口,看见褚翊跪在蒲团上,他微微侧了下身体,就看见了一个熟面孔。
小僧人双手合十,眉目慈善的看他:“这位施主怎么不进去拜一拜?”
聆雾一眼就认出了他:“.......”
“小师傅,这句话你上次对我说过。”
小僧人定睛一看:“是我眼拙了,施主的样貌见过的人应该都过目不忘。”
聆雾只是朝他笑了笑。
小僧人看向观音宝殿内,那道虔诚叩拜的身影:“那位施主是跟你一起来的吗?”
褚翊脊背笔直地跪在蒲团上,他渺小的抬头,看向那镀了金身尽显慈悲的菩萨像,随后闭上眼睛,将双手合十,摒弃杂念,声音虔诚充满敬意:“菩萨在上,信徒褚翊有一个特别喜欢的人。”
“一愿其:平安康健!”
“二愿其:顺遂无忧!”
“三愿其:得偿所愿!”
聆雾脸上感到一片冰凉,抬头看,原来是北都城又下雪了,将寺庙衬得愈发庄严肃穆,他下巴藏到围巾里,顺着小僧人的视线看去。
隔着雪幕,聆雾无端地从褚翊身上看到信念感,就像他说的那样,心诚则灵,所以不管他许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吧......
有人不信神佛。
有人三叩九拜求神佛保佑你顺遂无忧。
正当此时。
褚翊起身回眸,两个人的视线越过霜雪撞到一处,光影斑驳,世界如同电影般被按下暂停键,此刻东风拂面,那些雪花从聆雾身侧掠过,仿佛有意识似的飞进观音宝殿,扑了褚翊满身。
小僧人说:“对了施主。”
“上次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还有一部分没有说完。”
“鸯掘摩罗进城化缘,曾经那些因他的恶行而遭受痛苦的人,看到他身着僧衣的模样,纷纷怒从心起,对他加以辱骂、殴打,用瓦片石头砸他,致使他全身是伤、鲜血淋漓。”
“他回到精舍向佛陀诉说此事,佛陀对他说:‘你不要怨恨,要以慈悲心对待他们,受此果报,你的罪业就会消除’。”
小僧人手背上落了片雪花,他的眼睛很有力量感,此刻坚定看向聆雾,独独说给他听:“以慈悲和智慧才能真正的解脱。”
聆雾浑身一怔,双手合十:“谢谢您。”
“我明白了。”
小僧人回了一礼,最后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踏雪离去,走进古刹深处。
褚翊从观音宝殿出来,用手把聆雾肩膀上的雪花拂开,他看着少年被冻红的鼻尖:“刚刚那个僧人对你说什么了?”
压在心间的石头被卸下来,聆雾感到浑身轻松,脚步轻快:“他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褚翊却不关心是什么故事了,他问:“聆雾,你冷不冷?”
“山上风大,我们赶紧下去吧。”
聆雾点头:“好。”
他不知道,在这个雪天里,褚翊许下的每一个愿望都跟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