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龟Revo 作品

第134章 默契

第134章 默契

刘一燝回到值房之后,内阁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每位阁员都默契地闭口不提方才发生的事情,该草诏草诏,该拟令拟令,该票拟票拟总之各干各事,互不干扰,就像徐光启从没来过一样。

直到清亮的远空附上黄昏的灼红,钟楼也敲响散衙的幽磬,阁员们才两两离开,重提此事。

“进卿兄!”还没出东安华,史继偕就叫住了叶向高。

“世程何事啊?”叶向高转过头。

史继偕一愣,旋即叹气道:“四下没有别人,进卿兄就别再打哑谜了吧。”

“你准备站哪边儿?”叶向高面色严肃。

“我不想站什么队,我只是想劝劝他们。徐子先说的没错,这件事若是不能快速而妥善的解决恐怕又是一桩牵动全国的大案。”史继担忧地说道。

“你想拉着我去做和事佬?”叶向高的鼻腔里喷出一缕暖湿的热气。

“对。”史继偕点点头。

“做不成的。徐子先来值房不就是为了劝方首辅息事宁人的么。徒劳无功了吧。”叶向高的轻笑被寒风吹得发冷。“今天的态势你也看见了,方首辅从始至终都没有正面回应过。”

“没有回应才能试试嘛。更何况沈铭缜也在场,就算方阁老想要缓和,也不会当着他的附和徐子先。”史继偕说道。“谁都知道沈铭缜和徐子先有过节。”

“问题就在这儿。方首辅不仅要顾着沈铭缜的面子,更要顾他自己的面子。”叶向高看得很透彻。“沈铭缜和徐子先有过节,浙党和东林党之间就没有过节了?说到底,方首辅还是浙党的领袖。”

“进卿兄。你我都知道方首辅只是祖籍浙江,他这领袖是被迫当的。而且方首辅当年能入阁也仰赖你的举荐不是?你和我同去,他一定会听的。”史继偕还是没有打消自己想法。

“我当年举荐方首辅入阁,就是因为倦了党争,想要致仕而已。但党争是能制得住的吗?”叶向高苦笑一声,沉默良久。“万历三十五年,我第一次入阁。随后便以阁员的身份独相七年。我努力斡旋,但党争却日渐激烈!”

“所以就算退一万步讲,方首辅真的因为我的劝说而偃旗息鼓,竭力压制浙党。那被东林党一直按着打压的齐党、楚党会老老实实地为了顾全所谓的大局,而放下往日的旧怨吗?”叶向高的情绪突然激烈起来。

“别看现在这些党派的骨干都围着方首辅,但这也只是因为东林党人下手太狠,他们需要一个朝中大臣托庇寻护而已。现在东林党人落难,情况发生转变,就不再是他们需要方首辅,而是方首辅需要他们了。”叶向高脸色阴沉。“如今的首辅不是严嵩,也不是张居正,没有皇上的支持,他就没有凌驾百官的权势与威望,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势必需要依靠官员的支撑。”

“说到底,方首辅也只是浙党的领袖。”叶向高缓和语调,收敛失态,又问出了刚问过的问题:“你准备站哪边儿?”

“我说过了,我是来劝和的,不是来站队的。”史继偕皱眉。叶向高的问题让他感到了些许的冒犯。

叶向高察觉到了史继偕眉宇间的变化。“抱歉。我没有怀疑你的动机。万历三十二年,妖书案再发,我私下致信首辅沈一贯,请他不要借案兴狱,大肆株连。那时候,我的想法和你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为了消减党争。”

“但最后呢,沈一贯却污我偏袒福王。当时南京礼部尚书出缺,而我作为南京礼部唯一的侍郎却无缘左进。我认为方首辅和沈一贯一样,会因为此事而迁怒劝说之人。我了解他,他不会这样。只是在这个时候,发言就会被看作站队!方首辅不污你,其他人也会污你。”叶向高解释道。

“难道我们就这么干看着?”史继偕还是不想放弃。“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办法还是有的。”叶向高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是什么?!”史继偕的眼睛亮了起来。

叶向高似乎望着乾清宫的方向,说道:“面圣直奏。”

“这算什么办法。”史继偕说道:“皇上就是被东林党激怒了才诏令锦衣卫去抓人的。上请面圣很可能根本就得不到召见。”

“不是我们面圣。而是另外一个人。”叶向高的加绒大氅在骤起的凌冽中微微摆动。

史继偕想了想。“难道要请托内相?”

“也不是王安。冬月十一的朝会上,王安的脸色比皇上的脸色还难看。”叶向高说道:“司礼监不给东林党加火添柴就算是王安克制了。”

“那是谁?”史继偕的焦急几乎要溢出来了。

“帝师,孙承宗。”这时,史继偕才发现,叶向高所遥望的并不是乾清宫,而是皇极殿。

——————

就在史继偕拉着叶向高在东华门附近说话的时候,沈已经跟着方从哲的轿子来到了东安门外。

“首辅。我们应该乘着这阵东风,添一把柴,一口气把那些可恶的东林党人都烧死。”沈忍不住了,在上到

自家的轿子之前,走到方从哲轿子的木窗边,隔着窗帘小声说道。

“人多耳杂。”方从哲的声音飘了出来。

沈这才明白,方从哲并不想在街面儿上讨论这个问题,于是强压躁意,问道:“那我能去首辅家里讨杯茶喝吗?”

“茶陈水苦.”方从哲继续打他的机锋。“.但你若是不介意,就来吧。”

“那我就叨扰了”沈只见了后一句话。

方从哲的祖籍是浙江德清县,但实际上,他生长在北直隶大兴县,一点南方口音都没有。

在万历十一年与叶向高同登癸未科的进士之后,方从哲拜国子监司业。同年,方从哲便将方家在大兴县的宅子给卖了,并在国子监的所在地,崇教坊,置了一座更小的宅子。此后,即使方从哲水涨船高,甚至于万历四十一年位极人臣,以阁员之身行“独相”之权,也没有将崇教坊的宅子置换到南熏坊去。只是默默地将“方宅”的匾额改成了“方府”。

一进院儿,沈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首辅大人。东林党人得意过头,引得天怒,我们应该发动言官,借势起火。”

方从哲还是没搭话,直到坐到会客厅的主座上,他才吩咐仆人道:“去给沈阁老泡杯茶来。”

“首辅,您这是?”沈面露疑惑之色。

“你不是来我这儿讨茶喝的吗?”方从哲说道:“我总得给你上一杯吧。”

“这哪里是喝茶的时候?”沈甚至没在方从哲身侧的位置上落座。

“哪是什么时候?”方从哲双手把着有些脱漆的木质扶手,四平八稳地端坐着。

“当然是顺应圣意起火烧林的时候!”沈急了。

“坐。别站着说话。”方从哲指了指右手边的木椅。沈坐到位置上,这时,仆人端着茶走了过来。就像方从哲吩咐的那样,茶盘里只有一盏给沈阁老的茶。

“那么急干嘛。”方从哲淡然地说道。

“是我失礼了。”沈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陈茶苦水,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捡起了刚才的话头:“首辅,这是好机会啊。东林党一直压着我们,现在终于轮到我们反击了。”

“你觉得应该怎么反击啊?”方从哲半眯眼睛,问道。

“当然是联合楚党、齐党,策动能策动的所有言官,一鼓作气,将东林党连根拔起。”沈说道。

“连根拔起?”方从哲摇头否定。“各科各道上百号言官,你怎么拔?能裁枝剪叶就不错了。”

“首辅说的是。”沈点点头。“裁哪些枝,剪哪些叶呢?”

“你觉得呢?”方从哲依旧用问题回答问题。

“至少应该趁此机会,将内阁、吏部、礼部、户部这四个部门牢牢地捏在手里。”方从哲问的是裁人,沈答的却是拿部。

“怎么个捏法?”方从哲的视线保持着直平,并未移到沈身上。

“只换掉孙如游,邹元标是不够的。内阁剃掉刘一燝和韩爌,吏部剃掉周嘉谟,礼部剃掉徐光启。至于户部嘛,李汝华这岁数,也差不多该致仕养老了。”沈几乎没有犹豫。“将他们清出去之后,全部换上我浙党的人。”

“其他党派的人呢?”

“齐、楚两党及其他小派,最多给些侍郎、寺丞、少卿这样的副职。”沈继续说道。

“你倒是想的够远。”方从哲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

“周嘉谟,徐光启二人分镇吏、礼。若不铲除,明年恩科之后,东林党势必死灰复燃。”沈颇有些得意的说道。

“茶怎么样?”方从哲突然问。

“浓香馥郁。”沈只抿了一口,根本没留意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那就好。”方从哲两侧嘴角同时扬起,似有笑意。不过他还是没看沈。“我家吃饭的时间比较晚。”

“那我就告辞了。”沈自以为得到了方从哲肯定的答复,也没有过多寒暄的意思。

“我岁老体乏,就不送你了。”

“首辅莫要多礼。”沈行礼,然后火急火燎地离开了方府,他要去联系诸党,发起总攻。

沈志得意满,方从哲的龙钟老态让他的心底升起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欲望:东林将倾,首辅年迈,天赐良机,我为什么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就这点儿出息。”沈走后,方从哲突然精神了起来。“方世鸿那个混账东西呢?他又跑到哪里去鬼混了!”他转头问管家,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老爷。少爷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想来应该是又去黄华坊赏了。”管家摇摇头。

“赏?哼!他带了多少钱走?”

“五十三两银子。”管家管着账

“够他在外边儿鬼混半个月了。”方从哲老来得子,是慈父败儿的典型。如果他命令管家勒紧钱袋,方世鸿是没办法出去狎妓喝酒的。“算了。他本身也不是读书的料。不进官场也好。”

“备车。”方从哲不再想儿子的事情。

“老爷。挂灯笼吗?”管家这是在问要

不要在车上挂显示首辅的身份牌子和灯笼。

“不挂,去骆府。”方从哲命令道。

方府在安定门附近的崇教坊,骆府在宣武门附近的大时雍坊。这二坊一个在皇城的东北方向,靠着内城的北墙。一个在皇城的西南方向,靠着内城的南墙。中间弯街拐角地隔着十几里地。不过好在马比人快,只三刻钟左右就到了。

“老爷。有人投帖求见。”看门的仆人来到骆府内专门辟出来的室内练功房。

骆思恭喜欢在用晚饭前跟石头较劲。

“呼!”骆思恭放下手里的家伙事儿,问道:“谁啊?”

“是个百户,姓方。”仆人说道。

“姓方的百户?”百户及以上的锦衣卫他都记得名儿。但他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哪个衙门有什么姓方的百户。

“让他过来。”骆思恭放弃无谓的思考,继续跟石头块儿较劲。他才不会在会客室礼见百户。这种级别的下属,来送钱也没有茶喝。

“见过骆掌卫。”方从哲微微欠身。

方从哲祖上是锦衣卫,如果骆思恭去查案牍,会发现这老头挂着锦衣卫籍,还是真是世袭的百户。

“方首辅!”方从哲这一嗓子把骆思恭给吓岔气了,差点没闪到腰。“您这是干什么?”骆思恭放下手里的石头,狠狠地喘了几口气。他心想:不应该啊,方世鸿不是还没抓吗?

“我来这儿跟您勾兑勾兑。”

“没这道理!”骆思恭连连摇头。“锦衣卫只听皇上的。您要铲除敌党的人也该走文官的流程,该弹劾弹劾,该上疏上疏。没有跑到我这里来‘勾兑’的说法。而且您过来的事情,我一定会报给司礼监。”

“请便。我也没想着瞒着皇上。”方从哲走几步来到骆思恭的面前。“我来这儿也不是要打击谁,而是劝锦衣卫不要做得太过分。”

“呵。”骆思恭拿起一条干帕子抹掉脸上的汗水。“我没听错吧?”

“您当然没听错。我就是来这儿劝您适可而止的。”方从哲的眼睛里闪着精光。全然没有应付沈时的老疲之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