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龟Revo 作品

第135章 为儿孙谋幸福,不如为儿孙留退路

第135章 为儿孙谋幸福,不如为儿孙留退路

“给方首辅看茶。”骆思恭知道这个功是练不下去了,索性就近找条了椅子。

方从哲也想跟骆思恭多聊两句,便隔着木质的小茶几和骆思恭并肩坐下。

骆思恭练了大半个时辰,正处于气血上涌的状态,没有常时那般气如山稳。所以茶还没上,他便开口说话了:“方首辅。我还是不太明白您为什么会来我这儿。”

骆思恭不是练功练糊涂了,忘了方从哲刚才的话。而是想不通方从哲有什么理由阻止锦衣卫对东林党搞株连扩大。

“我只能到您这儿来。”方从哲一袭素色常服,坐得笔挺。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

“.”骆思恭对方从哲给出的模糊回答很是并不满意。他想让方从哲把来此的理由说得再明白些,但骆思恭怕言多有失,并不想开口直问,所以只用沉默代替追问。

不过他的沉默并没有换得方从哲进一步的解释。

骆家仆人的手脚很利索,只一小会儿,一个盛着两盏茶的茶盘便被端了过来。等茶盏被放到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后,方从哲先是揭开盖子闻了闻茶香,紧接着又吹了吹,最后才不多不少地喝了一口。“好茶!这才是真的馥郁芬芳。我与骆掌卫少有往来,骆大人却还是用如此好茶招待我,我受之有愧啊。”

方从哲这话还有一层潜在的意思。受之有愧是因为他并不打算请骆思恭来方府还上这一盏茶。

“两家路远,首辅愿意屈尊私访鄙舍,就已经是给我莫大的面子了。”骆思恭在“屈尊私访”四个字上加了点儿若有若无的重音。

两人文武有别,品级不相上下,都是高级衙门的主官,来骆家拜访本谈不上什么屈尊。但方从哲没穿官服,只着素色常服而来,便有些自降身份的意思了。骆思恭这是想借此激一激方从哲。让他把来此的真实意图挑明。

“哈哈。方家祖上是随成祖北迁的锦衣卫。如果三十年前我考文举不中,说不定这时候就是骆掌卫手底下的老将了。”方从哲轻笑两声。用锦衣卫籍的身份表明自己并不介意“屈尊”。

“方阁老若是进了锦衣卫,恐怕这卫事就轮不到我来掌了。”骆思恭捧上一句,然后话锋一转。“锦衣卫不比内阁。我想在衙门里喝点儿好茶还得自己带呢。再怎么说宫里供给内阁的茶也比我这个好多了吧?”

“以往都是喝些陈茶。”方从哲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开始借茶论事。

“首辅。您就别过谦了。就算比不得御用的皇尖儿龙茶,宫里也不至于给内阁上陈茶才是。”骆思恭微笑,很上道地顺着话头接了下去。

“上的自然是好茶,但放久了不就陈了吗。”方从哲拿起茶杯一口喝下大半。

“没眼力见儿的东西,给首辅续水。”骆思恭朝仆人摆手。仆人很快便提着滚水壶走了过来,这时候,骆思恭才开口说道:“以前方首辅虽然不坐正堂主位,但总还是一盏独酌。现在新添了五盏,恐怕偶尔也有不能及时续上热水的时候吧?”

“分炉烧壶嘛。井口就在边上,多起几个炉子大家都有水喝。总不至于把井水喝干了。”方从哲朝添水的仆人微笑点头,略表谢意。

骆思恭听懂了:方从哲并不介意内阁里多起些炉灶。

不过,骆思恭认为这个理由还不够,于是继续借茶论事:“井水喝不干。但茶罐子就那么点儿大,都往里边儿伸手.”骆思恭吹水去温,顺便将几叶浮茶掠到远离嘴唇的边缘。“.这茶罐子不会空的太快吗?”

“茶喝得再快,也不是我银子补。跟司礼监打声招呼,宫里就会派人来补。”方从哲一下子就搂到了骆思恭的话外玄音,他巧妙地回应道:“一人独饮,一罐茶能从年初喝到年末,再好的茶也陈得与劣茶无二了。”

“原来如此。”骆思恭这才领悟到“陈茶”的意思。

“万历四十一年九月,我以与吴道南同受叶向高举荐入阁。我入阁后,叶向高便不再署理内阁事务,一心求去。而吴道南也以‘不得皇帝面召授官,心中惶恐’为由,坚持不入内阁参与机务。自此,我一人独辅七年,也喝了七年的陈茶。那真是茶陈水苦,如饮热蜡。”方从哲斟酌着稍稍把话挑明了些:“现在虽然分炉烧水,但茶叶算是常换常新了。而且多些人,我在内阁里就有了能论事分忧的同僚,坐着也不那么孤寂了。”

“也用不着六个人吧。”骆思恭点点头,用更直白的话追问道:“留些合用听话,不是更好?”

“这么说,锦衣卫原本就是打算将火烧到内阁来了?”方从哲立刻抓住了骆思恭的疏漏。

“.”骆思恭捏了捏拳头,旋即展颜笑道:“锦衣卫不过是顺应天意。而且方首辅,这对你来说不是坏事。眼不见为净,总比在内阁里和某些人两看相厌的好。”

“我还是有些度量的。不至于跟后辈过于计较。”经过多次奏对,方从哲已经没了当初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他的行事风格也因此变得更像首辅,而非某一党派的领袖。

“方首辅,您把茶分给他们喝,就不怕他们把您的杯子给摔了?”骆思恭看向方从哲。“杯子摔了,就连陈茶也没得喝了。”

“我人虽老朽,但手还是稳的。”方从哲将茶盏放下盖好。“就算内阁没有杯子给我用了。我家里还是有的。”

“您还真是从容。”骆思恭点点头,对方从哲多了些钦佩。“不过您的从容可说服不了我。锦衣卫顺应天意办事,方阁老没其他的话说就请回吧。”

“这不是从不从容的事情,大肆株连只会掀起党争,扰乱朝纲!”方从哲微眯眼睛,话语里多了些凛冽。

“.”骆思恭并不接话。但移开的视线和微扬的嘴角仿佛在说:这又怎样?

锦衣卫不是政务机构而是特务机构,朝纲乱不乱和它无关。或者说,混乱本身才是锦衣卫攫权上升的阶梯。

方从哲见无法凭此说服骆思恭,便另问道:“锦衣卫真的是顺应天意行事吗?”

“东林党密谋乱政,群起逼宫,我等是天子亲军卫,自然要勤王护驾。”骆思恭义正词严,但眉头却微微皱起。

“到此为止是顺应天意。肆行株连是自掘坟墓。”方从哲看着骆思恭的侧脸。

“什么意思?”骆思恭没来由地想起了熊廷弼和袁应泰。方从哲和骆思恭四目相对,但只幽幽地说了一句:“东厂殷鉴在前。”

骆思恭肉眼可见的动摇了。因为他就是当日陪着皇帝走上承天门楼观刑的十五武勋之一。

“孙如游是骆总旗带头抓的吧?”方从哲继续加码。

“.”骆思恭心想:没问题的,这个人是皇上点名抓的。

即使方从哲不知道其中的周折,但他还是看透了骆思恭的心思。“我老了。想再往上再升,要么乞休,要么追封。”方从哲以自己为比,暗喻骆思恭。“就算和东林党人争到底,又能争到些什么呢?总不至于送沈上位,再请他照顾我儿子吧。”

“.”骆思恭看向方从哲的眼神里添了些惊惶。

“为儿孙谋幸福,不如为儿孙留退路。”骆思恭立刻就恢复了如常的神色,可这轻微的动容还是被宦游半生的方从哲捕捉到了。

骆思恭心底升起一种被人扒光了无所遁形的感觉。骆思恭的实职已经升无可升了,再往上也不过是一些戴在脑袋上的虚帽。骆思恭允许田尔耕对东林党人下手,甚至默许田尔耕制定的扩大株连的计划,就是为了扶他上位。而他之所以扶植田尔耕,是因为田尔耕一直很懂事,愿意投桃报李给骆养性送功劳。

但如果锦衣卫也像东厂那样搞得天怒人怨,最后被西厂抓到把柄,那别说为儿子谋福,恐怕得被拉到承天门口当众抽死。二十八条人命啊。

骆思恭抚了抚爬满汗水的额头,开始胡思乱想:皇上为了敲他其他党派,要锦衣卫抓方世鸿,为什么要敲打其他党派?皇上指明了不要牵涉辽东,但辽东以外还没有什么地方是也不能牵涉的呢?方世鸿.

骆思恭看着方从哲,脑海里,方世鸿和骆养性逐渐重叠了起来:皇上会不会为了敲打过火的锦衣卫,而叫两厂把我的儿子也抓起来呢?

“首辅大人。”骆思恭深吸一口气。“东林党是一定要打的。这是天意。”

方从哲眼球下撇,思考片刻,突然说道:“徐子先是很好很有才华的人。”

“什么意思?”骆思恭不知道方从哲为什么突然提起徐光启。

“不擢唯一的侍郎署理部堂,而另调徐子先听用”方从哲只作暗示,没有把孙如游当众顶撞皇帝的事情告诉骆思恭。“骆掌卫。坐实今天被抓的人的罪名就足以平息天怒了。到此为止,既是谋福,也是铺路。”

“首辅大人。我想问多嘴问您一句。”

方从哲暗暗地松了口气,他知道骆思恭被说服了。“骆掌卫但问无妨。”

“您为什么会来我这儿?”骆思恭问。

“还是刚才那个问题。”方从哲轻笑一声。

“不,您想法我已经完全明白了。”骆思恭摇摇头。“您德高望重,深受皇上信任,您只需要上疏就能谏阻株连。没必要冒险顶着‘内外勾连、与锦衣卫串谋’的罪名来这儿劝我。退一步说,就算锦衣卫真的肆行株连,您也能领导内阁避免事态扩大。”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只能来这儿。”话一经说开,方从哲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借物论事了。“你看,我穿的常服,车上也没挂首辅的灯笼。过来的时候,还我让马车稍微绕了几圈。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避开厂卫,也避不开厂卫,您一定会把我来过的事情告诉司礼监。我这么做,只是为了瞒住那些磨刀霍霍的属下。”

“为什么?”骆思恭下意识地追问道。

“我不能为东林党说话,更不能公开支持东林党。哪怕只是阻止事态扩大也不行,不然反东林党的联盟立刻就会分裂,而我也会被视作浙党的‘叛徒’。三党分裂,内部攻讦,这只会引起更大的骚乱。所以在官面儿上,我只能沉默甚至默许。”方从哲坦诚道。“以乱制乱,从来不是什么好主意。”

“而且与其事后再来补救,不如现在就把隐忧掐掉。”方从哲站起身,朝骆思恭微微鞠躬。“茶很好,多谢。”

“首辅大人。这个时辰了,留下吃顿便饭吧。”骆思恭也站起来还礼。

方从哲摇头直说道:“我来这儿只是为了公事。私底下,锦衣卫和内阁还是少往来比较好。”

“多谢首辅大人。”骆思恭拿起帕子擦掉额头上的汗。

“公事而已。”方从哲再次辞谢,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院外传来马蹄轮转的声音,骆思恭才呼唤管家:“骆卿武。”

“老爷。”管家骆卿武跑到骆思恭近前待命。

“你去西司房传我的命令。”骆思恭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样子。

锦衣卫的东司房和西司房于成化年间设立。其中东司房缉事,西司房捕盗。自那以后,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的提督权便从兵部转到了锦衣卫的手上。

“不是去北镇抚司吗?”骆卿武是心腹,很多事情都是交给他经手的。

“田尔耕那里我明天亲自去。”骆思恭转头朝仆人招手。“把我练功的家伙事儿都收起来。”说完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管家。“你去西司房让他们跟东城兵马司打招呼。令东城兵马司取消在黄华坊的行动。不要逮捕方世鸿。”

“捕拿方世鸿是上面的命令。”骆卿武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已经没有必要了。”骆思恭朝书房的方向走去。“今天的事情要报上去,而且我要借此暗示上面,骆家绝不会过分得意,锦衣卫也不会步东厂的后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