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请战 请罪
清晨,北京的天空被阴云密布,雪纷纷扬扬地飘落着,仿佛微风拿着冰雪的亮白在为斑斓的人间描绘一幅冬季的画卷。随着时间的推移,雪越下越大,但天气却越来越明亮,就像是大自然在为即将到来的阳光做准备。到了午时,厚厚的云层终于散开,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间的缝隙洒向大地,与殿宇楼台边缘尚未被冰雪覆盖的明黄色琉璃瓦交相呼应,勾勒出一圈雄奇的威严。
“主子。内阁那边儿递来消息说,几乎所有衙署都上了奏疏。”魏朝大踏步地走进殿门虚开的南书房,开门见山地汇报了他在内阁听到的消息。
“几乎。”朱常洛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词,问道:“翰林院和六科十三道?”
“回主子的话,少数由方阁老掌控的科道也上了奏疏。”魏朝想了想,回答道。
改制的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上疏请求宽免已经与服软无异。
“方从哲还是老成的。”朱常洛点点头,对此表示满意。
“剩下那些冥顽不灵的家伙要怎么办呢?”王安对东林党人的好感已经被这一次又一次的妨碍给消磨殆尽了。他建议道:“主子爷,要不要赏他们一顿廷杖?这些人就是欠捶打,只要杀几只鸡,剩下的猴子自然就老实了。”
“老祖宗,这恐怕不太好吧。”魏朝小心翼翼地说道:“凡事都要讲个名正言顺,咱用什么由头打他们的屁股呢?打死几个当官儿的倒是不妨事儿,但要是找不到合适的由头,恐怕主子爷会落下个‘不教而诛’的污名啊。”
朱常洛听着二位司礼太监的议论,但并未就此发表任何意见。他在命令司礼监向内阁递出早朝改制的条子之前,就已经为这件事情预定了结局,但目前似乎有不少人围绕着这件事展开了朱常洛预料之外的行动。
不久前,他再次收到了来自魏忠贤的密折。密折称,锦衣卫的田尔耕最近正在策划一场针对邹元标的行动。
田尔耕是历史上有名的阉党,是魏忠贤的最残暴的带把儿干儿子之一。时人称“大儿田尔耕”。由魏忠贤监视并通报田尔耕的事情总让朱常洛觉得有些莫名的滑稽。
见皇上甚至没有抬头,二位司礼太监也就停了关于此事的议论,而是改奏其他的事情。
秉着先说小事儿后说大事儿的原则,魏朝先开口汇报各地官员的奏疏。在这些奏疏里,大明因为新帝即位,不日改元,所以天降祥瑞、整个神州大地都处于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天下臣民无不称颂皇帝的天德与威仪,仿佛从八月初一皇帝坐上那个位置开始,大明就开始自动翻开了由乱向治的新篇章。
魏朝一边念诵奏疏,一边换着样地措出一些又新又好的词来附和着颂圣。如果真的是被紫禁城关了一辈子的金丝雀皇帝,被这么一番称颂保不齐还真会以为自己治下的王朝国泰民安呢。可实际上,绝大多数官员对上是能瞒则瞒,就算真的发生天灾、民变,也要尽量粉饰、推诿,将自己摘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监察官员当然能对这些失真的信息起到校正的作用。但他们发挥校正作用的前提,是监察官员和行政官员不是一派、一系,不是同乡、同年。
对于这些带着年末总结性质的奏疏,朱常洛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一个字能在他的脑子里停留哪怕一呼之间。
差不多两刻钟后,各地官员递进北京的奏疏终于念完了。
“主子。四川那边儿有个土司给朝廷呈了一份儿疏奏。”说完千篇一律的小事儿,魏朝开始奏报一些稍大但不急迫的事情。
“四川.”朱常洛抬起头,问道:“哪个土司?”云南、贵州、四川等西南三省的土司简直多如牛毛。
“四川永宁宣抚使奢崇明,上疏自请调骑兵及步兵共二万人驰援辽东。”魏朝回答道。
“永宁宣抚使奢崇明、奢崇明”朱常洛觉得这名儿有些耳熟,但一时半刻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四川现任的主官是谁?”朱常洛问道。
“回主子的话。四川现任主官是朱燮元。”魏朝的准备做得很充分。“万历二十年,朱燮元登壬辰科第三甲第七十一名进士。万历三十五年,朱燮元以父母年高弃官归里。万历四十四年,起复为陕西按察使。四十六年八月,转四川右布政使。”
“今年八月,圣上颁诏,令地方衙门最高官员暂领主官。所以目前朱燮元以“代左布政使”,暂领全川政务。”
“奢崇明、朱燮元;朱燮元、奢崇明”朱常洛把这两个姓名放在一起左右念叨了半天,终于灵光一闪想起这两个人是谁了:奢安之乱!
天启元年九月,永宁土司奢崇明杀四川巡抚徐可求等,占据重庆,夺取遵义。随后,奢崇明僣称伪号,举所部及蛮部数万,分道进攻。叛军连破四十一州县,水陆并进,包围成都。
不对啊!四川不是有巡抚吗?怎么会轮到朱燮元以右布政使代左布政使,暂领全川政务呢?
“徐可求呢?”朱常洛问道。
“许可求?”
这次轮到魏朝不解了。
“愣着干什么?去查呀。”王安对魏朝说道。
“奴婢这就去,奴婢这就去!”魏朝以为自己的工作没做到位,脑门上一下子就盈满了紧张的汗水。他咽了一口唾沫,放下手上的东西,跑出南书房向文华殿奔去。
“魏秉笔,您怎么火急火燎的。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魏朝刚跑出乾清宫,就撞见了崔文升。
“崔东厂,这时候您应该在东厂坐橐儿啊。来乾清宫是有什么要事儿要禀告主子万岁爷吗?”魏朝快步走到崔文升身边。
“我是来这儿向万岁爷请罪的。”崔文升满脸愁色。
“请罪,请什么罪啊?”魏朝不无担忧地问道。“你这才复任啊。”
崔文升一愣,脸上愁色顿时往喜的方向略偏了几分:魏秉笔还不知道?这说明魏忠贤的递给司礼监的封驳书还没来得及念给皇上听。这真是太好了!
“我错用几个人,被西厂给驳了。”崔文升简单地回答后,诚挚地说道:“您有事儿先去吧,就甭再担心我的事儿了。”
“这都是小事儿。万岁爷宅心仁厚,您主动来认错他老人家多半是不会过多责备的。不过我可提醒您,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候。”简单交流后,魏朝又火急火燎地朝文华殿奔去了。
南书房内,朱常洛正闭目沉思着奢安之乱的历史细节,但在脑海里寻索了好一阵,他也没能想起什么有用的东西。因为奢安之乱和辽东全境沦陷等一系列明末大事件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显学。各史家对它的记述与研究,堪称简略至极,远比不上被称为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杨应龙叛乱。很明显在历史研究者看来,奢安之乱不过只是一件发生在西南边陲并被最终平定的小事儿,跟那些到明亡也没能解决的各种民乱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但朱常洛现在不是历史研究者,而是历史当事人。冰冷而模糊的数据即将成为血淋淋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他的面前。
算了,急不来,慢慢筹谋吧。朱常洛长舒一口气,脸色也好看了不少。
“主子。”王安看皇上的脸色由阴转晴,觉得是时候抛一个别的东西来转移皇上的注意力了。“奴婢想起来一件小事儿,想禀给主子爷听。”
“你说。”朱常洛揉了揉太阳穴,将注意力从纷乱的思绪中抽出来。
“张府张诗芮托办差的太监向宫里递了个呈请。”王安从魏朝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原是打算一大早就禀告的。但临近元宵将近,宫里凭空多了一堆事情要他点头。忙乱之中,他就把这件没有文书,没写便条儿的小事儿给忘了。
“递什么呈请?”朱常洛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并不十分清晰的年轻道姑形象。
在“临台酒肆”的偶遇之前,他一直以为张诗芮是个灭绝师太般的老道姑。从徐府出来之后他才知道,张诗芮才二十出头。
不过由于张诗芮一直远远地站在一边,保持着附和“男女之防”的合礼距离,所以朱常洛对这位年轻的道姑也没有过多的印象。
“回主子的话。张诗芮想求一个恩见主子爷的机会。”王安回答道。
“来给她爹求情?”朱常洛冷笑一声。“你派人去告诉她,就说张家的事情还轮不到她一个来北京敷衍的朕女人置喙。要求恩免,让张应京来。张应京来了,她也就可以走了。”朱常洛准备在张家的事情上好好儿做做文章,借张家的鸡,让天下阳奉阴违的猴子们看看,敷衍朝廷会有什么后果。因此就算张应京愿意进京,朱常洛也要软禁他一段时间。
“那丁姑娘呢?”王安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但要真是公事公办,他根本就不必特地提这一嘴。
“丁白缨”朱常洛想了想,说道:“她要是想走让她走吧,没必要为难她。她是个好人,而且张家的事情本来就跟她没关系。”
“奴婢遵旨。”王安面露“果然如此”的表情。
“对了。耶稣会的人最近是个什么情况?”朱常洛问道。
“洋教的人可比道教的人热切多了。他们最近上蹿下跳的。三品以上的文官几乎都收到了他们的递去拜帖。”王安回答道。
“哪些人见了他们?”朱常洛追问道。
“大多数官员都没见他们,好些人甚至连拜帖都没有接。”王安从案几上翻出几张记载了诸洋人事宜的条子。“京里的官员都在观望主子爷对他们的态度。只有像次辅叶向高这样此前便与洋人有所往来的官员接见了他们。不过,叶次辅只见过他们一次。最热切的是那些‘洗过什么东西’的官员。也不知道这个“洗”是不是一种私相授受的暗语。”
朱常洛点点头。“受过‘洗礼’就是一派的人了。”
“就像去‘东林书院’读书?”
“差不多。”朱常洛对宗教仪式向来没什么兴趣。“这样,你安排一下,找个时间让耶稣会会长龙华民、元老郭居静以及少壮派汤若望都进宫。朕要分别与他们谈话。”
“奴婢遵旨。”王安刚在备忘录上写下皇上吩咐下来的两件事就听见外边儿传
来一个声音。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求见!”有太监通名道。
“宣。”朱常洛不知道崔文升为何求见,但他也没功夫去猜。
“奴婢崔文升叩见吾皇万岁!”崔文升进殿,然后结结实实地将脑袋磕在地板上。
“起来坐。”朱常洛随意地摆手道。
“奴婢有罪,不敢起来。”崔文升再叩首。
“你有什么罪啊?”朱常洛虽然是在询问崔文升,却将视线投向王安。
王安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崔文升在说什么。
这其实要怪王承恩。这孩子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学东西学得很快,但轴得不得了。西厂的规矩要他把‘封驳意见书’提交给司礼监,他叫人把意见书往司礼监本部衙门送。但无论是王安还是魏朝,白天基本上都是不会到本部衙门去的。守在本部衙门办理日常事务的提督太监曹化淳虽是王承恩的干爹,但他并没有权限拆看西厂的奏报。
最后就导致崔文升都来请罪了,皇帝和两个枢机太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奴婢犯了任用私人之罪。”崔文升这话说得很巧妙。
私相授受、任人以亲在名头上是大罪。但实际上,天下官宦无论内外,有哪个不用私人的?只要皇帝考虑到这点,金口玉言赦了他“任用私人”的罪过,后续再看到西厂递进司礼监的‘封驳意见书’,就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如此,他“大量任用私人”的事情就被这杆子预防针稀释成了单纯的“任用私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