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亡国之患
“整军的事情先放一放,说说理财吧。”朱常洛点点头,问道:“首辅有什么办法吗?”
“自古理财,无非开源节流两条而已。但就像臣方才说过的那样,概括易细敲难,说容易做困难。要搞清楚源从哪方开,流自何处节,才能将朝廷的财给它理顺了。”因为要给皇上留足思考的时间,因此御前奏对一般说得很慢。方从哲看向皇帝,但皇帝却没有发问的意思,于是他接着说:
“首先是节流。臣以为,天下之费,以宫廷为最”方从哲话音未落,周围人的目光便全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自万历十年以来,宫中用度逐渐攀升,各司各监不知收敛。内廷衙门时常编排出千奇百怪的理由向外廷各仓伸手要钱,先帝爷更是三番五次,下旨令天下输宫。故节流大端,必始自宫廷。”
“方首辅,你的第一刀就要砍到宫里来?”朱常洛用不喜不怒但饱含审视的眼神盯着方从哲。
如果在皇帝新登之始,方从哲是绝对不敢提这个建议的,但皇帝表现出的远超先帝的节俭与慷慨,以及在各次朝会表现出的决心,使堆叠在方从哲心底的腐柴也燃起了一团隐焰。他期待皇帝给他一阵风,一阵将隐焰卷成明火的东风。
方从哲伏跪叩首,震声道:“圣上乃天子,善行当为天下先!”
朱常洛没有直接回复方从哲,而是问王安道:“内相。你觉得外相所言然否?”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王安走到方从哲身边,伏跪道:“奴婢以为,方首辅所言极是。”
“既然内外两相同有此意,那就砍吧。”朱常洛向方从哲佝偻着的后背投去赞许的眼神。“清裁掉那些污垢,说不定朕能更少的银子过更舒坦的日子,王安。”
“奴婢在。”王安挺起身。
“从这儿出去之后,给崔文升下令,让他按拟好的名册拿人。”朱常洛的命令让在场诸卿,尤其是跪在地上的方从哲露出惊异的神色。
只有事先知情的徐光启和猜到此事的骆思恭面色稍常。
“奴婢谨令圣谕!”王安磕头再拜。
“皇上圣明!”方从哲的眼里仿佛闪着跃动的火焰。
“皇上圣明!”诸卿叩首道。
“坐下。”在朱由校也准备起身叩首的时候,朱常洛摆手止住他。接着,朱常洛对诸卿说:“都起来,接着议事。首辅,宫里的流节了,还有别的地方吗?”
方从哲起身回答:“整饬吏治,清理冗员。”
大明王朝不提供社会福利,唯一勉强能被称为“社会保障”的政策,就是遇到天灾的时候,朝廷会拨发钱粮予以赈济。所以,“节流”二字,说来说去也就是裁撤冗员、欠发官俸、减少兵饷这几条。
但欠俸、减饷这种不正当的节流手段,一般只发生在皇帝极度昏聩,享乐无度的情况下。所以一般提起节流,就一定会有裁撤冗员这一条。
尽管与欠发官俸、减少兵饷,这种寅吃卯粮、自寻死路的做法相比,裁撤冗员显得既正当又堂皇,可其中仍有非常多的猫腻。最显见的问题,是由谁来主持裁员。
在吹风说要裁员的时候,舆论往往是支持的。其中首因自然是裁冗正当堂皇,跟着呐喊总没错。可一旦政策真的落地,选定了主持政策的官员,很多此前支持该政策的官员就会跳出来反对。
而这是因为裁冗的主持者,往往拥有判定谁是“冗”的权力。比如,骆思恭在清理锦衣卫的冗员时,就能让孙光先走,海镇涛留。而天启朝的吏部尚书赵南星,在天启三年主持京察,开展大规模的饬吏、清冗时,就利用了手里的权力定点打击了一大批非东林党的官员。这导致剩下的乡党成员,直接倒向了正在崛起的魏忠贤,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组成了一个名为“阉党”的怪物。
但朱常洛认为,方从哲这时候应该不是这么想的。因为在之前的东林党案中,方从哲的第一反应是请求骆思恭收敛,不要扩大打击面。之后甚至上表请辞,主动承担责任。
更关键的是,方从哲虽是浙党领袖,祖籍德清,但他却是土生土长的北直隶大兴县人,他身上挂着锦衣卫的军籍,不是大户出身,在浙江也没有田。唯一的儿子方世鸿身上没有官职,也不想当继续当官,是一个纯粹的,脑子里只有打围子狎妓这种低级趣味的人。说得更直白一些,虽然方从哲不是什么清廉如水的人,该收受的常例孝敬一点儿也没落下,但这是内阁首辅这个位置给它的。浙党的党派利益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
果然,当朱常洛问出“谁来清,怎么整?”这个问题的时候,方从哲回答道:“臣以为,应当以张文忠拟制之《考成法为准,并择选钦差办事官进行会考。对外廷之六部,五寺,各司,各院,各监进行全面而彻底的考察。裁汰冗员,节省开支。”
别看万历皇帝久不临朝,有缺不补,但这只是对中央枢机、地方衙门的主官以及科道言官来论的。他老人家三十多年不临朝的时候,科举和绝大多数不需要他老人亲自点头批准的恩荫和官授还是
正常进行的。比如,徐光启就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并在万历三十五年被授予了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
“会考?像法司会审那样?”朱常洛问道。
“臣就是这个意思。”方从哲肯定道。
“首辅点名吧。”朱常洛颔首。
“东阁大学士刘一燝、沈,吏部尚书周嘉谟,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大理寺卿何宗彦。”方从哲在家里就酝酿好了这个名单,只要皇上下定决心整饬吏治,就算皇上这时候不问,他也会以内阁的名义上疏。
“还真均衡啊。”朱常洛点点头。东林党、浙党、“帝党”,就差没把王安塞进去了。“准了,但先压住。让北京安安稳稳地过个年吧。”“遵旨。”方从哲拱手。
“节流的事情说完了。”朱常洛又颔首道:“再说说开源。户部为朝廷聚财。李卿,你署理户部近十年,有什么可以说道的情况吗?”打过几次交道之后,朱常洛对李汝华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
李汝华拱手说:“臣初为官时,曾出阅甘肃边务,亦曾巡抚江西。臣观国财之窘,一在需索过多,征调过频,滥发民力。二在各级官吏欲壑难填。”
“地方各级衙门、各级官员,莫不以每岁夏税秋粮为利窟,千方百计地侵盗中饱。他们减贪的手段层出不穷,往往找各种理由一税多征,令庶民缴纳超额之粮,使朝廷之轻税变为重课。”
“钱粮收缴到手,他们又拖延起运。如果不派人核查催收,他们甚至敢于将之报为损耗,直接贪墨记在赋役黄册上的银粮。农民缴了粮,朝廷没收着,却养肥了经手的官僚、吏胥、衙役人等。此所谓民匮国穷而墨吏肥。”
“故臣以为。杜绝中饱,勿使惟正之供落入贪吏之囊橐,方能足国裕民。”李汝华建议道。
“唔。杜绝中饱,防止贪官污吏侵贪正供”朱常洛点点头。“小修小补,总比没有得好。说说怎么做吧。”
尽管被皇帝说的“小修小补”惊得一愣,但李汝华还是重咳两声,清嗓奏道:“征赋课税,无非收、运、解、纳,四个环节。”
“臣以为,应当敕行各省巡抚,各州巡按,令其严督所部。如果管粮官员索取常例,扣除余价,及滥发力役,乘机侵盗,当严缉重治。若巡抚、巡按等掌印官失于防嫌,与所属管粮官员蝇营狗苟、首鼠侵克之事,即一体参处,绝不姑息。”
“同时应当敕地方巡抚、巡按。令其亲自查验应输京库之钱粮,核验起解,不得滥恶,苟且充数。至于运输途中所征发的力役,则决不能让巨猾积棍混肆包揽。”
“至于交纳,应当委派司官一员,会同巡视科道,逐一拣查,果无滥恶,方与进入。如该库内外人等,有仍前妄行需索,鞭挞凌轿,迫苦解役,致损国课,则听科道言官据实参奏。严惩不贷!”
李汝华的奏议颇有些“首长负责制”和“全过程管理”的意思。因此,即使他的奏议还是在搞存量管理,朱常洛仍旧点头赞许:“准奏。下去之后,拟一个详细的方略递到内阁。年前完成。”
“臣遵旨。”李汝华拱手领旨。
“还有吗?”朱常洛的目光再次扫过众卿。最后定格在徐光启身上,但就在他即将示意徐光启出来奏请开埠天津、增加海贸的时候。刘一燝出乎意料地站了出来:“臣有本奏。”
“哦?”虽然有些意外,但朱常洛还是微笑着鼓励他:“刘卿有什么要说的,但说无妨。”
“臣以为,李户部之奏请,不过是治标而已。国用不足之顽本,实在于田失丁减。”刘一燝的这道奏请已经酝酿很久了。他原本还想再等等,但听皇上说李汝华的建议是“小修小补”时,刘一燝觉得,自己的机会到了。
“臣阅览旧册故载。见洪武初年,天下田土共八百四十九万六千顷有奇。至弘治十五年,天下之田仅存四百二十二万八千顷有奇。两相之差,为四百二十六万八千顷有奇。减少的田土甚至比存留的田土还多。”
“由洪武初至弘治末,不过一百四十年而已,天下可税之田减半。弘治末至隆庆末,又失赋田逾百万顷。臣查览近年黄册,发现田土之记载,唯有隆庆六年至万历九年间有所回升,但仍去洪武初年远甚。方今,天下有多少田土,已不可实考。”
刘一燝深深一揖,长叹一口气,然后又接着说:
“再说人丁。臣是江西南昌府南昌县人,就以南昌县论。洪武初年,南昌有成丁男子二十一万二千二百丁。到嘉靖年间,只剩下十四万九千七百一十丁。而近年,又减为十万八千八百有零。大明立国二百五十年,人丁不增反减。”
“而且田失丁减,册赋不变。就每年夏秋正税来论,洪武初,两季正税合计共二千七百万石。去年,正税合计共二千九百五十万石,且不论其中有多少陈滥,有多少虚报。就表象来论,册上的正税是有增而无减。”
“也就是说,负担缴纳赋税的田亩虽然锐减,但适才李户部所言之‘惟正之供’的皇粮国税却没有也不能少交;应调服役的人丁,虽然半数已逃移隐匿,但朝廷和各
级官府催征的徭役数量却翻番日增。所谓征敛无度,赋役繁苛,不仅是各级官吏‘视夏税秋粮为利窟’,更是赋不均、役不平。”
皇帝的眼睛里闪烁出惊异的神采。
“我大明以农为本。而农者,不过地、丁二字。地匿丁逃,国粮不减,苛捐杂税,侵盗中饱。国家积弊二百五十年矣,焦澹园尝言,‘天下多事,为患在民,民不聊生,易于为乱’,纵使北镇夷狄,亦难复天命!”刘一燝把皇帝给会议定的调子,和方从哲之前的谏言也一并搂了出来。
“故臣请丈田、清丁,均平赋役!”说罢,刘一燝长长地出了大口。也让整个弘德殿陷入了恐怖的沉寂。
在场的高官都被他的谏言给镇住了,但这不是因为大家不知道大明真正的弊患,不是北边建奴,不是东南的海寇,而是江北、山东、河南等地那些久迫饥寒,行将揭竿而起黔首。朝廷没有钱,不单是因为内外两廷的浪费和税收的过程有问题,而是大明的税基垮了。
大家都知道“富者多享无税之田,贫者空输无田之税”的事实,但大家更知道,“使富者税田,使贫者无输”这条路有多么的难走。
嘉靖年间,张璁走了这条路;隆庆年间,高拱走了这条路;万历十年,张居正更是将这条路走到了死。但他们都没走完,而且搞得自己一身腥臊,乃至身败名裂。
所以,在刘一燝说完这番话的时候,众卿的脑子里不约而同地跳出了同一个问题:刘阁老,您真的敢走这条路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