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闭月开天
沉寂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人们的注意力又转移回皇帝的身上。他们等待的目光里有期待,有惶恐,但更多是忧虑。
朱常洛斜下瞥去,正对上少年皇子热切的眼神。朱常洛无声一笑,问道:“诸卿以为,刘卿所谏,然否?”
他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停留了一会儿。但一直没有人说话。
最后,内阁次辅叶向高站了出来。“臣以为,刘阁老所言极是。大明之弊、朝廷之患,实在民伤。”可说完这句,他立刻调转话锋道:“但就像方首辅先前所说的那样,事要一件一件的做。清田丈地、厘清人丁、均平赋役,这些都是一动而天下骚的大事情,不应草决而率行。”
“嗯。说得有理,那就先这样吧,朕知道了。”虽然朱常洛被刘一燝狠狠地惊艳了一把,但他认为,现在还没到搞全国性丈田清丁的时候。虽然可以在局部地区进行试验性质的丈田,但朝廷的精力有限,他还有别的事情想做。“还有其他的奏议吗?”
“臣”刘一燝还想说话。但被皇上给制止了。“好了,这个事情以后再说,刘卿先退回去吧。”
刘一燝只感觉有一股淤气塞在自己的胸口,但皇上不点头,说什么都没用。最后,他只能叩首回答:“是。”
“臣有本奏。”徐光启浅浅地睨了刘一燝一眼。等到刘一燝退回原位后,他才出来奏事。
“说吧。”朱常洛点点头。
“臣以为,无论是方首辅所谏之裁冗,还是李户部所谏之督税,抑或是刘阁老所言之均平,都是在我大明国内想法子开源或是节流。”徐光启先对此前三人的谏言做了一个简要的总结与评价,然后说:“但臣觉得,可以将目光投向大明以外的地方,通过与海外诸国洋商进行官、私海贸,获得商利以及关税,用以补充国用。”
“徐礼部,你这是老调重弹。”徐光启的话刚说完,李汝华就跳出来反对了。“隆庆元年,庄皇帝就已经下旨开关了,可国用也没怎么增加。”
整个明代,国际贸易从未被认为是国家收入的主要来源。明初,只有“朝贡”这一种贸易方式,所谓“海外诸国入贡之时,方许朝贡使团进行商品买卖。”
洪武和永乐时期,为了显示对外藩小国的慷慨,以展现天朝上国的威仪,朝廷的政策往往基于“怀柔远仁”“薄来厚往”这样的原则。也就是不抽分、不征税,还给大量的回馈。
比如,洪武二年规定,“朝贡使臣附带蕃货,欲与中国贸易者,官抽六分,给价以偿之,仍除其税”。也就是说,朝廷拥有购买朝贡使团六成商品的权利。但这个所谓的“购买”实际上就是“赏赐”,因为朝廷往往会以商品价格五到六倍之多财货回馈给使团。还会给使臣本人以丰厚馈赠和高规格的招待。
靖难后,尽管成祖施行了“谴郑和六下西洋”这样积极的对外政策。但在海贸方面仍然沿袭了不征税的做法。甚至说“今夷人慕远而来,乃侵其利,所得几何,而辱大体多矣”。
只许朝贡不许私贸的情况,一直延续了一百多年。直到弘治和正德年间,海禁才有所放松,但也仅此而已。
真正的变化发生在嘉靖皇帝仙逝之后。隆庆元年,在福建巡抚谭纶的积极倡导下,舆论普遍认可了海禁与海寇之间的因果关系。
为了避免东南地方再生倭乱,穆宗庄皇帝宣布解除海禁,调整海外贸易政策,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并开放福建漳州府之月港以通商。
不过,这个口子开出来之后,大明官方得到的收益却非常少,而且北京中枢是根本没有获利的。
月港开港当年,征银六千两,留充福建军饷。万历二十二年,丰臣秀吉入侵朝鲜,朝廷关闭月港。直到万历四十三年,月港才被重新开放,并计划每年征收二万七千余两白银,仍充福建军饷,北京半个铜板都收不着。
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隆庆元年的六千两,还是万历四十三年的二万七千两,都和白银大规模入华的现实是完全脱钩的。隆庆开关之后,流入中国的白银以亿两计,真要俱实征税,绝不止这个数。
尽管徐光启不知道有多少白银流入中国,可即便只从表象切入,也还是很有说服力了:“臣与海外洋儒有交,洋儒对臣说,澳门及福建海面上千料大船,络绎不绝,近海小舟,更是不可胜计。故臣敢断言,国用之不增,不在于海贸无利,而在于海贸之利都让沿海的富商巨贾,以及从海澄县衙到福建藩司的贪官墨吏给攫取了。”
“说说具体的建议吧。”朱常洛颔首。
“臣以为,应当闭月开天。”徐光启解释道:“也就是关闭福建海澄的月港,并开放天津作为新港。”
“以天津卫辖之?”朱常洛问道。
“臣以为,不然。天津三卫腐朽不堪,应当裁撤三卫,并设立由朝廷直辖的天津府。并派遣能员干吏以督之。”徐光启回答道。
“你疯了不成!?”李汝华又跳出来反驳道:“天津可是京畿重地,在这个地方撤卫设府,
开港通商,你是想在京师重现东南倭乱吗?”
“如果武备废弛,军士惧战,纵使天津有卫又能如何?”徐光启像是有准备似的立刻反驳道:“嘉靖二十九年,俺答由古北口进攻北京,纵兵四掠,残掠人畜二百万,三卫可曾勤王?可敢一战?”回敬完李汝华之后,徐光启又对皇帝道:
“圣上。臣以为,三卫早已废弛,不堪一用,军士名为卫军,实为军官之佃农,没有丝毫战力可言,不如尽早裁撤,另募新军,以专司京津两地之间的防务。而新军之供,不由军屯而是由朝廷由兵部统一拨发。至于海上防务,其一,在天津多设炮台以拱卫海港。其二,则征募水师分屯于登州与旅顺,并在两地之间的岛屿上设置炮台。”
“如此,陆海皆防,渤海可无虞矣。”徐光启最后道。
朱常洛点点头,然后看向李汝华,唤道:“李卿。”
“臣在。”李汝华拱手。
“徐卿说服你了吗?”朱常洛问。
“说服了。”李汝华回答说。
“其他人还有疑问吗?”朱常洛的目光扫过众卿,最后在刑部尚书黄克瓒的身上驻下。黄克瓒是福建泉州府人,有可能与当地的利益集团有某种关系。尽管朱常洛对黄克瓒的印象不错,但他只要敢于跳出来反对,说什么“与民争利”之类的鬼话。朱常洛也不吝于换一个刑部尚书。
不过黄克瓒和其他人一样,都静静地立在那儿没有说话。
“那就这样吧。撤卫设府建港的事情,徐卿写一个详细的条陈,送到通政使司去。”朱常洛收回视线。
“臣遵旨。”徐光启拱手道。但其实,他的奏疏早就已经写完了。
“征税的事情,就由户部和司礼监商量着定个章程。”朱常洛继续下令。“户部衙门领旨。”李汝华领旨。
“司礼监领旨。”王安看了看李汝华和徐光启,心道:这两个人又唱同台戏了。
“需要设立哪些衙门,这些衙门有哪些品级的什么官缺。吏部会同各部拟定一个章程。”朱常洛对周嘉谟下令。
“吏部衙门领旨。”周嘉谟领旨道。
“筹建陆师和水师的事情,兵部拟一个章程,并把预算做出来送到户部和司礼监去。”朱常洛对崔景荣说道。
“兵部衙门领旨。”崔景荣在这儿杵了半天,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天津港以及各处炮台的选址,还有天津港城的城市规划,工部可以开始做了。必须在春闱开始之前完成。”朱常洛又对王佐下令。
“工部衙门领旨。”王佐猜测:徐光启一定就这个事情和皇上商量过。
王佐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卫帅。”朱常洛对骆思恭的态度明显好了不少,至少没有在称呼其他人为“某卿”的同时直呼他的姓名。
“臣在。”骆思恭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派你的人进驻天津三卫,彻查各级军官。有罪者,立刻锁拿进京。”下令后,朱常洛又问道:“不耽误你手里的事儿吧?”
“回皇上的话,不耽误。”骆思恭抱拳道。
“好。就这样,诸卿跪安吧。”天津设港的风已经吹完了,朱常洛决定散会。
“臣等告退。”
诸卿跪叩离开后。朱由校站起来走到父皇面前,拱手作揖。
“有疑问?”朱常洛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是,儿臣有一事不解,求父皇解惑。”朱由校点头道。
“是刘一燝的谏言?”朱常洛反问。
朱由校一怔:“父皇圣明烛照。”
“非要说其实就四个字,为时尚早。至于为什么,你自己下去想吧。想通了,朕就封你做太子。”朱常洛站起身,在朱由校的脑袋上拍了拍。
朱常洛看向王安,正想说话,但顿了一下又没说,而是走到一张摆着文房四宝的桌子前。提笔写下两个大字:勿馁。
“王安,悄悄地把这个东西送给刘一燝。他要是真有心成为下一个张居正,朕也不能让他灰心丧气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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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乾清宫后,徐光启拉住了刘一燝。
“丈田清丁这种大事,你应该先跟我商量商量的!”徐光启的声音里颇带了些恼意。
“有什么好商量的?皇上是有心的。难道你没听见皇上对李户部谏言的考语吗?是‘小修小补’啊!”之前被叶向高顶住,现在又听见徐光启的责备,刘一燝心中郁结的淤气立刻就凝成愤懑了。“我观皇上的神色。他老人家明显是被说动了的,要不是叶次辅跳出来说什么‘一动而天下骚’,说什么‘草决而率行’,这事儿就已经成了。”
“你急什么!”徐光启罕见地大声道:“你知道这件事要得罪多少人吗?”
“我当然知道,但得罪再多人也得做!修修补补不过吊着气苟延残喘。从万历十五年以来,每年都有民变,再不改大明朝真的要亡了!”刘一燝深吸几口寒气,任由冰冷冲击
自己的肺腔。
“百尺冰渊尚未解冻,你的国策定得再漂亮,总得有人去执行吧?现在各地是什么情况,还要我说吗?可不光是粮税征收,地方上还有哪些人能用?不补上敢打敢拼的能员,丈田清丁能进行得下去吗?季晦啊,你操之过急了。”徐光启缓了缓情绪。
“东林有这么多忧心国事的贤良忠正。把他们都派到各地去,不就有人了。”刘一燝说道。
“砍不到他们的头上去他们当然忠正,当然贤良,但如果丈田丈到他们的家里去了,你觉得他们还会贤良吗?”徐光启轻笑着摇头:“这个事情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既然提到了,我也就不避讳了。刘阁老,我问您,在您主持丈田事宜的时候,您敢派一个海刚峰那样的人物去丈量南昌刘氏的田吗?”
刘一燝被这一问深深地刺住了。刘一燝出身官宦之家,其父刘曰材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官至陕西左布政使。万历十六年,刘一燝与兄长刘一焜、刘一煜同赴乡试中举。万历二十三年,又与刘一煜同中乙未科进士。尽管刘一焜、刘一煜都已过世,但他们的后人还在,即使不算上两位兄长的后人,南昌刘氏还有其他宗族。
南昌刘氏是很有家资的。
方从哲年轻时进京置房,需要把老家的房屋田产卖了,徐光启获授礼部尚书,只能借钱在贡院附近置办宅子,而刘一燝一补上阁员,就直接在南薰坊天师张府对面购买豪宅,这足见其财力。
“刘阁老,我不怀疑您的决心,但还是那句话,枝繁叶茂,非一家而已。我很幸运,父亲经商失败,将家资败光了,所以我能心无旁骛地为我的志向一往无前,但您能吗?东林党的其他人有多少人能呢?刘阁老,如果您做不到这一点,就一定会有人拿这个来攻击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