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不审而招
孙云鹤点齐人马离开北镇抚司之后不久,陆文昭一行人就押着运送赵南星的囚车过来了。
民间不比紫禁,都是自扫门前雪,不管别家瓦上霜的。朝廷也不愿意费额外的银子雇人扫雪。所以即使雪停了好几天,车马人行也压了好几天,靠墙的路沿上还是有不少板结了的雪块。
诏狱或者说锦衣卫狱,不是东司房的人能随便进去的地方,所以一行人将马车停在衙门外,独陆文昭一人步入通禀。
“见过同知大人。”陆文昭躬身行礼,接着直接表明来意:“卑职东司房陆文昭,奉骆掌卫及海佥事的命令,正式将东林党案及本案要犯赵南星移交给北镇抚司。”说罢,他将同时盖有两衙大印的文书放到田尔耕的面前。
田尔耕撑起脑袋,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陆文昭,问道:“差事是东司房先办出了结果,现在却要交到北镇抚司的手上,你甘心吗?”
“回大人的话。卑职奉命行事而已,没有什么甘心或者不甘心的。”陆文昭的表情拿捏得恰如其分,将“言不由衷”演绎得淋漓尽致。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田尔耕眯起眼睛,问道。
“如果可以,卑职愿斗胆把这个问题还给大人。”陆文昭拱手。
“哈。”田尔耕轻笑一声。“我开始有点儿喜欢你了,可惜我的膝下只有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田尔耕本来就不指望在陆文昭这个小角色的身上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到此为止,他还是有所收获的。年轻人心有不甘,至少说明对东司房而言这不是什么坏差事。
或许真的是魏公公打了招呼。田尔耕心想。
陆文昭缩了缩脖子,没有接茬。
“你年纪轻轻就做了正六品的实授百户,可谓前途光明。但家里却只有一个正妻,该不是妒妇吧?”田尔耕笑问道。
“贱内贤良淑德,请大人不要胡说!”陆文昭沉着脸。
“我有两个侄女儿,年岁也差不多了,许给你做小怎么样?反正又不是入赘。”如果是田尔耕自己的女儿,许给别人做小是很丢脸的事情,不过侄女就无所谓了。
“多谢大人抬爱。”陆文昭婉拒道。
如果放在以前,陆文昭是有可能在询问海镇涛的意见之后把这门亲事应下的。但因为出了邹元标这档子事儿,田尔耕和骆思恭在事实上决裂了,田尔耕和海镇涛也不再同属于“团结的”锦衣卫阵营,而自成门户了。
田尔耕明白,他在背后捅骆思恭刀子的事情已经传遍了。这或许也是魏公公打了招呼。
“呵呵,去做事吧。”田尔耕面色如常。“回心转意了随时找我。”
“卑职告辞。”陆文昭拱手转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来人。”田尔耕唤道。
“大人。”一个校尉走过来应答。
“单独关押赵南星,严防死守,每时每刻都要有眼睛盯着。他要是死了,我保证让当值的人给他陪葬!”田尔耕严令道。
校尉一惊,这还是他头一回听到包含威胁的命令。“遵命!”
校尉离开后,田尔耕再次陷入了沉思与纠结之中。“唉!要派谁去怎么审呢?”他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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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我们现在就回去吗?”陆文昭刚走出北镇抚司,沈炼就凑了上来。
“哈。”陆文昭不悲不喜地疲笑一声。然后从腰带翻出一枚五钱左右的小银块扔给沈炼。“拿去喝酒。短时间内是不会有差事了。”
“谢大人。”沈炼在下一个路口和众人告别,他心如猫抓,现在就要去黄华坊看周姑娘。
“我呢?”殷离也凑上来。
“你也滚。”陆文昭又摸出一枚差不多大小的银块递给殷离,然后一记轻拳捶到他的胸口上。“不准喝酒。”
“是。谢大人。”他接下银子,小跑几步追上了沈炼的背影。黄华坊可不止一个姑娘。
“大人,您回去交差吧,南薰坊那边儿我去招呼。”老成持重的卢剑星最体贴。
“不。我得跑一趟。”陆文昭摇摇头,从怀里把支银子的凭证递给卢剑星。“你回衙门,拿着这个条子去账房,把佥事大人批给咱的银子支了,等兄弟们回来之后,你带着好好儿吃一顿。”
“是。”卢剑星接走条子没有多劝,然后带着空荡荡的囚车和押车的兵丁离开了。
“总算交差了。这种差事多干几次,真他妈得折寿。”陆文昭卸下了浑身的重担,走起路来也轻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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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正午,冷阳高悬的时候。陆文昭独自一人来到了南薰坊。
挤在这一片儿的“张府”不少,但和刘府正对着门的,有且只有一家。
“大人。”领班的总旗走来,抱拳向陆文昭打招呼。
“差事结了,带着兄弟们回衙门。”陆文昭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太多。
领班的总旗一愣。“交差
了?”
陆文昭点点头。“对,张府的圈禁解除了。之后的差事也不归咱管,你回衙门吧。”说完,陆文昭便径直向张府的大门走去。
“陆百户啊。”门僮一愣,旋即拉着门把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敢敢问有什么事情吗?”
陆文昭当然能从门僮的眼神和动作中,看出他本能的恐惧。不过这样的神色他早即见怪不怪了。“去把你们家的小姐找来,还有丁姑娘。”
“啊”门僮想问几句,但字到喉头又被他给咽了下去。
不一会儿,张诗芮带着丁白缨过来了。
“见过百户大人。”张诗芮表情淡然,而丁白缨的脸挎得像是写了“不待见”三个字似的。“见过张姑娘。”陆文昭回礼之后,便转头看向丁白缨。
“小丫头片子。”陆文昭的心情很愉快,说起话来也完全没有面对那群老狐狸时的提心吊胆。“我警告你啊,别跟你师兄使脸色!”
“呵!”丁白缨被他气笑了。“陆百户,您是闲着没事儿做,来寻我开心的吗?”
“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闲着没事儿做。”陆文昭点点头。
“要比试比试吗?”丁白缨真是想抽他一顿狠的。
“如果没有必要,我不跟女人和打不过的人打架。你两样占全了,所以我不跟你打。”陆文昭少见的很坦诚。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丁白缨想笑,但她得绷着。所以最后显到脸上就是哭笑不得。
“我是来接你走的。”没有等丁白缨发问,陆文昭立刻看向张诗芮,并补了一句把事情说全。“张姑娘,很遗憾地告诉你,从这一刻起,锦衣卫对张府的保护正式结束。”冠冕堂皇的说辞是什么时候都不能少的。
“皇上饶恕张家了!?”张诗芮惊喜道。
“你大可以放心,尽管解除了对张府的保护,但锦衣卫对你本人的保护还是在的。”陆文昭刚说完,张诗芮明亮的眼睛又暗淡了下来。“能请您帮我给您的上峰递几句话吗,我想”
陆文昭打断了她:“没说要让你在家里待着,你只要不离开京师,想去哪里都行。你有什么话想递到宫里去不必通过锦衣卫,你们张家的事情终究还是归礼部的道录司管嘛。”
“许我在京自由行走?”张诗芮问道。
“对啊。我今天来,一是为了通知你,二是为了带她走,我想张姑娘应该没什么意见吧?”陆文昭想用食指去戳丁白缨的脑门儿,之前在戚氏武斋的时候,他就经常这么干。但刚伸出手,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他和丁师妹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名为“男女授受不亲”的可悲的壁障了。
丁白缨注意到了师兄的退缩,她把脸瞥向一边,负气道:“谁要跟你走了。”
陆文昭压根儿不理她,而是对张诗芮说道:“张姑娘,有锦衣卫保护你的安全,就用不着这种吃白食还没什么用的女人了吧?”
张诗芮下意识地不想让丁白缨离开。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只能独自一人待在这个冰冷的宅邸,面对皇帝那宛如冬夜的隐怒了。但理智和她的骄傲又告诉她,不该把丁白缨这样的普通人牵扯进皇家与张家的矛盾之中。天意难测,天怒难承。再好的武艺,也比不过皇帝嘴里吐出的一个“杀”字。
所以到最后,她只看向丁白缨,淡淡一笑:“走吧。我安全了。”
“姑娘.”丁白缨知道自己在这儿也没什么用。但她还是站在原地,没有挪移。她苦笑,声音里竟带了些哀伤:“你要我今晚上住哪儿呢?总不能到陆百户的家里去吧。”
“你拿着这个”张诗芮刚有掏钱的动作,就被丁白缨制止了。
“我不要你的钱。”丁白缨摇摇头,笑中带惨。“姑娘,你要好好保重。”
陆文昭看得腻歪。心想:你俩干嘛呢,跟我在这儿演画本儿啊?哪位要考状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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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锦衣卫狱,戊字牢。
狱中无日夜,只有通道和牢房门口的蜡烛泛着幽幽的红光。
田尔耕独自一人,顺着直道一路来到收押赵南星的牢房。这是他当上北镇抚司佥事之后第一次下到这个几乎不再使用的偏远囚牢。
为了保证不再发生自尽的这样事情,田尔耕给赵南星安排了内二、外四、六班倒,共计三十六个人看守的豪华阵容。别说吃饭睡觉,就算赵南星要解手,也得有人在旁边守着。
“同知大人。”领班的小旗没有移动,而是站在原地向走过来的田尔耕行礼。
“开门。”田尔耕没有废话。
“是。”小旗这才掏出钥匙,走到门边,打开铜锁。
“听说你要见我?”田尔耕自上而下倨傲地俯视着端坐在床上的赵南星。
“就算我没有官身,但总还是正科出身的进士,而且也比你稍长几岁吧?”赵南星不卑不亢。“我准备招供,但你若是站着俯视我,我就什么都不说。”
“来人。准备纸笔。”一听见“招供”二字,田尔耕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只
要您老肯说,别说不俯视,就算要我给您老跪下都成。”
田尔耕的对“气节”这种的东西何止没有概念,简直嗤之以鼻。而且说实话,指挥使司的命令写得简洁,又没人给他打招呼,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料理这条大鱼。
不审显然不行,否则抓人干什么。但审讯又很难动刑。三法司呈给皇上的联名疏写得很清楚,孙如游的口供之所以可信,一是因为他没有把自己摘出去,二则是因为东司房没有上刑,不是刑讯逼供。
可就在田尔耕一筹莫展的时候。赵南星跟守卫说想要见他。于是田尔耕才丢下正在进行收押工作,来到戊字牢。
“我不要你跪。你坐着就行。”赵南星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好。”田尔耕拿起床边的凳子,顺势就坐下了。“差不多快到饭点儿了。您想吃点什么吗?您吩咐,马上叫人给您办。”
“不必,我不介意吃牢饭。你别掺沙子就成。”赵南星摇摇头。
大明的监牢按律由官仓配拨牢粮。但包括诏狱在内的所有监狱,都会把朝廷额定的配米扣下来卖钱。卖了之后,心好的牢头狱卒会买陈米糠秕补充,心坏的就直接拿霉变的烂米并掺沙子充数了。这种米吃不得。犯人不想饿着,就得叫家属往牢里送饭。在这道程序上,牢头狱卒又能赚一笔,因为饭只能由他们送,不喂饱他们,他们就直接把家属送的饭吃了。免费给犯人留点儿,都算是发善心了。
“哪儿能让您吃牢饭啊。”田尔耕轻笑道:“而且您不吃我还吃呢。去办一桌席面。”他转头对领班的小旗说道。
“是。”小旗连钱都不问他要。
纸笔及负责记录的典吏就位之后,田尔耕努努嘴,问道:“都齐了,是您自己说,还是我一句一句地问。”
“我说吧,一口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说清楚。别浪费时间。”赵南星回答道。
“请吧。”田尔耕向典吏打了手势。
“近日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我挑起来的。”赵南星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田尔耕的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但从赵南星讲第二句话的时候开始,他就笑不出来了。“邹元标是枉死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