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脏活儿还是让脏了衙门来干比较好
尚膳监派来的炉车一直跟在队伍后边儿,因此晚膳很快就上过来了。
饭菜上齐之后,朱常洛立刻支走了所有的宫女与宦官。
“你自己吃吧。”李芩芳想给皇上盛一碗米饭,但朱常洛摆手止住了她。“你在外边儿站着苦等的时候,朕已经在南书房用过了。不急,慢慢来。”
李芩芳还是没有吃饭,而是伸手去拿酒壶和酒杯。在她的记忆里,皇上是每餐必饮的。
皇室享用的御酒,由专司酿酒的御酒房提供。
御酒房专事专司,与八局之一的酒醋面局不相统辖。但无论是御酒房提供给皇室享用的精酿,还是酒醋面局酿出来给宫人饮用的普通酒水,都是以稻米为主要原料的低度黄酒。少有的白酒,或者说烧酒,也是用黄酒的酒糟,而非高粱的来制作的。
朱常洛以为李芩芳有喝酒的习惯,所以并不制止,直到李芩芳将盛着黄酒的酒杯摆到他的面前,朱常洛才摇头道:“不喝,戒了。”
“.”李芩芳其实也不愿意让皇上喝酒,因为朱常洛的酒品很差。但当他真正拒绝喝酒的时候,李芩芳还是惊得瞪大了眼睛。
“看着朕干什么,好好儿吃饭。”朱常洛一笑。这样的惊讶他已经先后在王安、朱由校、李竺兰等人的脸上看过不止一次了。
都说秀色可餐,在氤氲着暧昧的烛火之下看美人优雅地小口咀嚼也是一种享受。而且看她们吃饭,还能让朱常洛从一种微妙的角度切入并体察到这些宫妃的性格。
朴氏姐妹拘谨,一直避免与他对视;米梦裳狐媚,擅长在细节中,用不经意的眼神撩动他的欲火;而李竺兰本就是一团邪火,她甚至会酌上一小米酒,嘴对嘴地送上来。至于李芩芳,她仿佛老僧入定,一板一眼地重复着送饭,咀嚼,吞咽的动嘴。
朱常洛觉得她的两颊有点泛红,但又不知道是不是烛火的投影。
“你害羞了吗?”朱常洛对后宫妃嫔从来不拐弯抹角。
李芩芳也不拐弯抹角,她眨了眨眼睛,回答道:“是。”
“有意思。”朱常洛伸出手,抚了抚她微红的脸颊。“为什么?”
“因为皇上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李芩芳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继续道:“妾十一岁入宫,在皇上的身边待了二十二年,头一次见皇上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妾。”
“以前是什么样的?”在轻风的搅扰下,映照在朱常洛眼里的焰影动摇着翩舞了几下:“这里没别人,你直说。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不会责怪你。”
“既然这样,妾想先问一个问题。求皇上莫怪。”李芩芳还是下意识地用了“求”这样恭谦至极的字眼。
“你问。”朱常洛点头。
“皇上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朱常洛一怔,沉默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你又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妾以为,人只有在自感迷茫的时候才会思考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李芩芳没有犹豫,直说道:“所以妾觉得,皇上迷失了。”
朱常洛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看起来少言寡语的女人才是他接触的宫妃里,最有洞察力的一个。“那你以为,朕为什么会迷失呢?”他又问。
“妾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皇上有心。”李芩芳不避讳朱常洛凝视。
“有心?”朱常洛疑惑道:“什么意思?”
“无心者无忧,有心者有愁。皇上的心里装着天下,是天下最有心的人,也是天下最有愁的人。”李芩芳幽居景阳,但她对朱常洛的关注与了解并不比其他常有幸的宫妃少。
如果说,李竺兰最早体会到朱常洛“糟糕”的变化,执掌西厂稽查局的米梦裳对朱常洛的果决与残酷了解得最深。那李芩芳遥感到的,就是朱常洛的勤政与慈爱。
而这是因为给她带来消息的人,是皇五子朱由检。
“皇上以前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至少对妾来说,不重要。”李芩芳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向前探出身子,轻轻地抱住朱常洛的脑袋,在他耳边柔声说:“妾喜欢现在的皇上。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
翌日。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正堂。
骆思恭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刚签发了对赵南星的逮捕令。
“三法司审结次日,捕拿赵南星。”这是早就定好的。但骆思恭很清楚,不可能只抓这些人。
就在骆思恭望着院内的照壁出神时。一个身着常服的男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他收回心神,聚焦定睛,然后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见过魏秉笔。”骆思恭三两步走到魏朝身边,躬身拜道。这是他第一次在南书房以外的地方,见到正当红的司礼监二号人物。
“见过骆掌卫。”魏朝还礼,然后直说道:“找个僻静点儿的地方。”
“是。”魏朝的装束和意思都表明,这是有见不得光的事情要说。“上茶,上炭!”他随口
吩咐最靠近这边儿的校尉,然后带着魏朝往后院儿的走去。
摆炉上炭的校尉走了之后,他们又坐了好一会儿了。但魏朝一直不说话,只喝茶。所以骆思恭的心也就一直悬着。
“茶不错。”魏朝开口了。
“您喜欢就好。”骆思恭的老脸上立刻绽出满足的笑容,但他神经还是紧绷着。直到魏朝开口说第二句话:“孙如游没翻供,你的差事办得不错。”骆思恭松了一口气,无论接下来的谈话内容是什么,总之开了个好头。他立刻站起来,然后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跪下,叩头:“朽木愚臣,蒙圣上不弃!”
魏朝对这番恭顺的态度很是满意。他点点头,然后问道:“赵南星抓了吗?”
“差事已经派出去了。”骆思恭站起来,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派的谁去?”魏朝接着问。
“差事是派给东司房的,海镇涛应该会让给他的女婿来做。”像是解释似的,骆思恭又补了一句:“孙如游的案子就是他在跟。”
“把赵南星交给镇抚司。”魏朝命令道。
骆思恭闻言一愣,但没有犹豫,更没有多问。“是。”
“这事儿还是告诉你,让你心里有点儿数。”魏朝沉默了片刻,继续说:“赵南星那边儿可能会变成脏活儿,脏活儿还是让脏了衙门来干比较好。”
“要杀他?”骆思恭并不意外。
“不一定。”魏朝举起骆思恭给他上的好茶,囫囵喝了一口。“先给他一个机会。看他愿不愿配合。如果他愿意配合,就再来一场顺当的三法司会审,公公正正地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但如果他不愿意配合,那就只能让他畏罪自杀了。”
魏朝觉得没必要这么麻烦,现有的证据都指向赵南星,这人就是一直和皇上唱反调的主谋,直接杀了就好。但皇上为了照顾米才人的情绪,非要冒着风险给赵南星这样一个机会。魏朝也只好照办。
“是。”骆思恭应诺之后便不再说话,默默地等待着魏朝解释要赵南星如何“配合”。
“口供还是以孙如游的那份儿为蓝本,主要内容不改。不攀咬,不扩大,哪个衙门都不要扯。”魏朝停了一下。“不过,可以在细节上出现一些,看起来是基于主观的差异。比如,可以允许赵南星往邹元标的身上泼脏水,说邹元标才是一切事情的主谋,而赵南星自己只是活跃了一些。反正死人不会说话,让邹大人多扛一些也没什么问题。唉!”魏朝叹了一口气,他还是同情邹元标的。
“当然,赵南星也可以把孙如游说成是主谋,无所谓。反正一直以来都是,而且只是他们三个人在搞东搞西就对了。只要他好好配合,可以免了他的流放,也不祸及家人,只是革除他的功名,让他回乡养老。可如果他选择畏罪自杀,那就流放三族。”
“明白。”骆思恭点头。
“很好。”魏朝放下茶盏,话锋一转。“有件事儿宫里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宫里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骆思恭脱口而出道。
“哈哈哈哈。”魏朝大笑了几声,骆思恭也陪着笑。
“该问还是要问的。”魏朝敛去大笑,只微笑着看向骆思恭。“你准备怎么处置田尔耕?”
听见这个问题,骆思恭脸上的笑意立刻凝住了。要知道,自宪宗成化元年增铸北镇抚司印信以来,北镇抚司的人事任免基本就没有指挥使司置喙的地方了。
神宗朝残酷至极的政治斗争,让骆思恭的脑子变得非常活泛。他立刻就想出了两种可能。第一,宫里乃至皇上因为上次的奏对和孙如游的差事已经信任了他,同时田尔耕的无能让宫里心生不满。两相结合,宫里愿意由他开口处置田尔耕。以示信任与恩宠。第二,也就是反过来。宫里还是不信任他,想借此进一步试探。
对于他来说,最要紧的事情从来不是个人的恩恩怨怨。而是宫里对他,乃至对骆家的态度。能干掉田尔耕自然最好,但如果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让宫里不再信任自己,甚至让皇上认为自己已然腐败不堪,那就得不偿失了。但反过来,如果宫里真的是在示恩,而他却畏首畏尾,让皇上再次给出“廉颇老矣”的考语,恐怕整个骆家也将一蹶不振。
一般来说,最好的答案就是像刚才那样,没有意见。但魏朝又明着发问,显然是摒除了这个回答,非要他给一个说法。
骆思恭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但沉默是更不能的。疑而不解,问而不答,让人去猜,是上位者的特权。在这场对话中,骆思恭显然是下位者。
魏朝很有耐心,一直等着没催促,这给了骆思恭进一步思考的时间:就目前的结果和皇上的责问来看,北镇抚司弄死了人,当然是办了坏事,但株连攀咬,打击东林党,却又是顺了皇上的意思。
骆思恭有了主意,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并摆出义正词严的表情,开口道:“田尔耕掌着北镇抚司的印信,自然有专断之权,而邹元标的死,也是因为自杀。”说罢,骆思恭举起茶盏,喝了一口。
听起来,骆思恭
像是在为田尔耕辩解。但其实,从措辞到停顿,都是在引魏朝发问。
魏朝被迷惑了,果然开口道:“你竟然会帮田尔耕说话?”魏朝有此问,是因为他很清楚田尔耕在狡辩的时候曾污蔑骆思恭与东林党有染,而且西厂也已经把这个消息放了出来。
骆思恭计得,但面色仍旧不变,还是那副义正词严的样子:“我没有帮他说话,这是事实。田尔耕坐在那个位置上,见掌卫事有反常之举,生出合理的怀疑,这很正常。总体来讲,田尔耕的行为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合理的怀疑之后,他的功劳被别人抢走了而已。”最后这一句才是说田尔耕废物无能的杀招。
“所以你的意思是?”魏朝追问,非要他表态不可。
“所以我建议。”骆思恭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自己的措辞,坚决避免使用“认为”“应该”“意思”之类的,带有强烈主观意愿的词汇。“先看看他能不能把赵南星的差事办好。干得好,功过相抵。干不好,规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骆思恭的回答,位置极正,不偏不倚,完全就是公心为上。无论是恩宠还是试探都能站得住。
“好。就先这样吧。”魏朝再度点头,然后掏出一份名单。“圣旨之后会送过来。审不审随便,反正他们的口供也没用,你按圣旨抓人,按这个名单打人。宫里只有一个要求,打痛,但不要打死。至于你想把这份儿差事安排给哪个衙门,你自己决定。”
“是。”骆思恭收起名单,但并不展开。
“差事交代完了。”魏朝站起身。“我也就不再多叨扰了。”
骆思恭浑身大松,他下意识地想擦去脑门儿上细密的冷汗。但他刚把手举起来,立刻就觉得自己不应该露怯,于是摆手朝门,说道:“我送您。”
“那就有劳了。”魏朝坦然受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