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融冰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尽管天光未消,可曹化淳还是觉得昏暗。
王安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说:“我问你,如果是你坐在西厂提督的位置上,同时知道了‘崔文升在猎杀福王党’‘宠妃米梦裳的父亲米靖文是福王党’‘米靖文在南京’‘崔元正赶赴南京’,你会怎么做?”
“我当然会派人去南京截住崔元,保护米靖文。他杀其他人可以不管,但只要得了赦免的米靖文不死,米才人就会一直是好孩子。如此,圣驾便无有威胁。皆大欢喜。”曹化淳咽了口唾沫,缓缓地说道。
“现在米靖文死了,刨开后知后觉不论。那要么是没截住,要么是没派人.要么,米靖文干脆就是魏忠贤杀的!”王安咬着牙齿:“要知道,目前只有一份关于米靖文死因的报告。还是魏忠贤自己出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排挤乃至杀掉米才人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吗?”曹化淳找到蜡烛,并将之点亮。“而且两方一对峙,事情不就清楚了吗?”
“说的轻巧。崔元在南京可不止杀了一个人。最近这段时间,南北两京死了接近二十个人。你觉得对峙起来,是崔文升指使杀人可信,还是魏忠贤指示杀人可信?要知道,根本就没有旁证,这就是一笔糊涂账。想查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入手。唉!这俩混账东西没一个能让人省心的。”在烛火的映照下,王安的脸色更显憔悴。“至于好处,我想到了两种可能性。”
曹化淳没有接话,只默默地给房里的炭盆续了点儿新炭。
“要么是米梦裳盯他盯得太紧,让他觉得束手束脚。”王安先后伸出食指和中指。“要么就是为了争宠。”
“争宠?不是说这件事对崔文升的影响很小吗?”曹化淳问道。
“如果说魏忠贤是为别人争宠呢?”王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凝重。
“为别人争宠?谁会因为米才人被抛进冷宫或是被赐死而得宠?她才进宫没多久,能威胁到谁?”曹化淳突然觉得主理二十四衙的庶务简单得就像是儿戏。
“李竺兰。”王安虽然没有亲历宫后苑的小风波,但魏朝在场。“你别忘了,魏忠贤就是从李竺兰的西暖阁里出来的。”
“他们有勾连?”
“不知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猜测,信息太少了。”王安摇摇头,并不下对此妄下结论。“目前可以确定的事情只有,魏忠贤想要利用米靖文的死,让主子爷担心米梦裳有‘不乖’的可能,进而将她冷藏乃至赐死。但魏忠贤是利用米靖文已死的事实,还是被动坐视米靖文死,甚至是主动出手杀掉米靖文,都无法证实。至于动机,我倒希望他只是像你一样护主心切。”
王安根本不想参与宫妃之间的斗争,这种事情既麻烦又危险,对他这种走到最高位的太监来说,参与宫妃内斗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还有可能让他晚节不保。但作为大内总管,他又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
“先这样吧,咱们先办差,按主子爷的意思把米梦裳保下来。等东林党的事情消停之后,主子爷肯定会找崔文升问话的。到时候,有些事情就明晰了。”王安站起身,曹化淳立刻为他披上加绒的大氅,然后又去替他开门。
门开风入,吹得烛火更加摇曳。“对了,叫人把东梢间收拾一下。”王安突然说。
“东梢间?哪里的东梢间?”稍微大一点儿的宫殿都有梢间。
“还能是哪里。当然是乾清宫的。”
“主子爷要让米才人搬过去?”讨论这么久,干爹一直在说米梦裳的事情,所以曹化淳便下意识地认为皇上要米梦裳搬过去。
“不是米梦裳。是李芩芳。”王安摇摇头。
“李芩芳”李芩芳太没有存在感了,以至于曹化淳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抚育五殿下的那位?”就算想了起来,曹化淳的第一反应也不是李芩芳本人,而是皇上的儿子。
“对,就是她。”王安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然后说:“不过我也不知道主子爷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心思。东李,西李的说法总不会是无的放矢。预备着也是好的。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我们只需要先主子爷之忧而忧就可以了。”
“主子爷今天去景阳宫了?”曹化淳到底还是大内常务副总管。
“对。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来了。”基于对魏忠贤动机的分析和对皇上最近行为的了解,王安猜测道:“无中宫,闹得凶。主子爷可能是想平衡。要真能平衡,少些吵闹,对咱们来说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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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慈庆宫。
皇长子朱由校的正站在窗边,借着日落前最后的余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尚未完工的作品。这是一个木质的模型,梁柱砖瓦上满载着他对天津港城的设想。
府衙、居民区、港区、集市,甚至连青楼红灯区,也在朱由校的规划里面。他是不打算给自己建王府的,既然是府台,就该住府衙。父皇不准备给他拨银子,一切只有自己想办法。
他首先准备卖地
,反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有政策,就算是荒地滩涂也能变成长银子的沃土,不愁没人买。之后再找宫里开的钱庄借一笔款子,在当地建几个建材加工厂。朱由校不打算征发徭役,而是准备雇佣流民,发银子给饭吃,也算是为京畿地方越来越棘手的治安问题出一分小力.
就在盯着自己的作品出神的时候,有人推开了木工作坊的门。
“皇兄!”突然的声音,惊得朱由校浑身一抖。
“你这时候到我这儿来干什么?”朱由校放下手里的家伙事儿,然后对随侍宦官伍家戚吩咐道。“去给五殿下取点儿点心来。”
和景阳宫不同,慈庆宫的各类标准是非常高的。在朱常洛位主东宫之后,慈庆宫的标准就一直保持在紫禁城第四的水平,仅次于皇帝的乾清宫、皇后的坤宁宫以及皇贵妃郑氏的翊坤宫。每月光是膳食待遇的预算银两,便高达二百九十六两六钱六分六釐六毫六丝。慈庆宫易主之后,王安也没有缺心眼地改变这个数字。甚至悄悄地外加了一份儿十四两银子的厨料银,直接把预算抬过了三百两。可以说,只要符合时令,朱由校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别待太久,时辰不早了。”朱由检看了一眼窗外正给灯笼上蜡烛的宦官,说道:“坐会儿自己走,我懒得跑来回。”
“皇兄,我是来过夜的。”朱由检还没跟皇兄在同一间屋子里睡过。新鲜感让他的心里充满了期待。
“什么?”朱由校只觉得莫名其妙。“哪有这种规矩。老实回去,该在哪儿歇在哪儿歇。”
“是父皇派太监将我领过来的。”朱由检说道。
“父皇要你从景阳宫里搬出来?”朱由校眉头微皱。他还以为父皇要把朱由检交给其他的宫妃抚养。尽管往来很少,但由于李芩芳对朱由检的爱护关切胜于亲生,所以朱由校对李芩芳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
“应该不是搬出来,太监找到我的时候,只说让我来皇兄这儿住一夜。”朱由检摇摇头,然后凑到木工台边端详皇兄的作品,赞道:“皇兄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朱由校自得颔首,然后问:“父皇要在景阳宫过夜?”
“应该是吧。”朱由检笑着点点头。“好事情嘛。”他年岁不大,但也不傻。他当然知道父亲对养母是什么态度。但他没法劝,也不敢劝,所以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好。”朱由校半蹲下身,友爱地抚了抚皇弟的小脑袋。
万历四十二年七月十九日,朱由检的生母刘淑女,失宠被谴,郁郁而死,享年二十三岁。刘淑女死后,太子朱常洛稍有悔意。但比起怜惜因谴而死的刘淑女,太子朱常洛更害怕父皇知道此事从而责罚自己。于是他一面封锁消息,一面派出侍读太监王安将之葬于西山。
当时,朱由检还小,五岁未满,无法准确理解“死亡”二字的意义,更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晓得母亲不见了,父亲把自己交给了选侍李竺兰抚养。后来,李竺兰再次怀孕,并诞下一女,父亲才又把自己交给了另一位姓李的选侍照看。
“皇兄为什么要造房子啊?”朱由检问道。“是送给父皇的吗?”
“这个是我自己的。比着这个造出来的真家伙才是送给父皇的礼物。”母亲死后,朱由校最想要的东西就是父亲的爱和认可。
“真家伙在哪儿建?”上次朱由检来慈庆宫,朱由校满脑子都是父皇和外朝的事情,也就没有心思把这个新的木工作品拿给朱由检看。
朱由校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在天津,靠海的地方。父皇给我派了差。明年,我就会搬到那儿去住。”朱由校指了指府衙的位置。
“皇兄要离开京师?能带我去吗?”朱由检投去了期待的眼神。
朱由校当然不会同意了,但拒绝也是要讲方法的。“这种事儿我做不了主。你得去问父皇。”
让朱由校没想到的是,朱由检直接顺杆子往上爬了。“也就是说皇兄愿意带我去咯?皇兄真好!”
朱由校一怔,旋即笑道:“只要你求得父皇的同意,我就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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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六宫,景阳。
朱常洛摆驾景阳宫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但紫禁城与民家不同,殿宇楼台,人行步道,处处点灯,仿佛黑暗从来与此无关。
朱常洛原本早就想来的,只不过就在他即将离开乾清宫的时候,内阁一次性送来了接近三十本票拟。
全是弹劾东林党各级官员的弹章。
弹劾的理由五八门,下到偏颇迂腐,上到结党营私,可以说能用来攻讦政敌托词全用上了。不过,票拟的结论却出奇的一致。抓人严查,坐实革职。朱常洛明白,这是沈那边得到了会审的结果,迫不及待地把积压的弹章一口气全部票拟了。于是他又回到南书房,加了会儿班。
“贱妾李芩芳叩见皇上!”朱常洛还没踏入景阳宫,李芩芳就远远地迎来了过来。
“起来。”朱常洛走近李芩芳,微笑道:“朕说过会来,就一定会来。”
“是,皇
上说过。”李芩芳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在外边儿站了多久?”景阳宫外院昏黄的烛光,不足以让朱常洛看清李芩芳鬓角结出的冰晶,但他的手能触到。
“没多久。”李芩芳不像李竺兰或是米梦裳那样,能随意寻出意象,并用暧昧的方式委婉地向皇帝献媚。
“她在外边儿站了多久了?”朱常洛瞥向仍旧跪在道路两旁的宫女。
“回皇上的话。申时四刻沐浴完后,选侍就一直站在这儿。”宫女回话道。
朱常洛想了想自己离开乾清宫的时间,说道:“快一个时辰了。怪不得发抖,也不知道弄个炭盆儿。”
“.”李芩芳脸色一滞,但没有回话。她只默默地将苦涩咽下。
朱常洛哪里知道,拨到景阳宫来的炭本就不多,白天必须省着用,晚上才能睡得好。而且要是不奉旨照管皇五子朱由检,她的日子恐怕会更惨,因为景阳宫的待遇可以说是东西十二宫里最低的一档,连那两个朝鲜女人都比不上。
景阳宫是正门南向的二进院,前院正殿即景阳宫,面阔三间,明间开门,次间为窗。明次之间用木质屏风隔开。
进屋之后,朱常洛拉着李芩芳坐到明间的桌子旁。他想跟她聊点儿什么,但又寻不出话题,于是就这么沉默着对坐着,直到朱常洛突然想起一件事儿。“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李芩芳的回答还是如此简练。
宫妃得幸的时候通常是要陪着皇帝用晚膳的。司礼监过来通知有幸,宫妃就得立刻沐浴,把自己洗干净,然后等皇帝过来。皇帝来之前,宫妃就算是饿了也没饭吃。因为这顿饭已经被司礼监接管了。也就是说,皇帝要是一直不来,她就得一直饿着。
“上膳。”朱常洛从怀里掏出一块用绣着龙纹的手绢,为李芩芳擦去冰晶融掉之后化成的水。
“你笑的很好看。”李芩芳在笑,但笑容里透出的却是如碎冰般的柔寒。在明亮的烛火的照耀下,朱常洛意识到了李芩芳的美。这是不同于青春、热情和狐媚的凄美,它哀婉而忧伤,既可以激发人的破坏欲,又能让人生出想要保护的心。
李芩芳意外地发现,皇上的眼里竟然闪着从没有过的温柔。在此之前,她只在皇上的眼睛里见过欲望、惊慌与厌恶。“谢皇上。”李芩芳感受到透过手绢的温度,鼻子突然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