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换一种死法
“既然这样,就让锦衣卫把孙如游交给都察院。让都察院张问达主审,刑部黄克瓒副审,至于大理寺大理寺现在没有主官,就让何师傅补寺卿吧。”朱常洛一边说话,王安一边低头记录。
王安是侍读太监中最优秀的那一批,文化水平极高,写字的速度也很快。但再快的手速也比不上语速,因此他只在草稿纸上用简笔把大致的内容记下来,等皇上不再说话,他才会将这些简笔补成完成的句子和命令。
“何师傅?”王安会回忆了一下,问道:“何宗彦吗?”
“朕记得他之前也奉召进京了。”朱常洛点点头,然后问:“还没回去吧?”
“倒也没有。”王安想了想,回答说:“何师傅还在南薰坊住着呢。”
何宗彦,字君美,号昆柱,湖广随州人。万历二十三年,登乙未科进士,后改庶吉士,入詹事府。万历三十九年八月,升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太子讲师,万历四十一年五月,升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印。也就是说,何宗彦也是皇帝的老师,而且资格比孙承宗还要老。
万历四十二年八月,何宗彦升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署部务,摄尚书事。四十三年七月升左侍郎,照旧署掌印务。
何宗彦为官“清修有执,摄尚书事六年,遇事侃侃敷奏,时望甚隆”。若非万历四十七年,何宗彦被以亓诗教为首的齐党排挤,也轮不到孙如游以右侍郎衔暂署部务。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皇帝驾崩。新君诏令何宗彦进京,但并未在诏书中陈明授何宗彦以何职。
何宗彦进京的时候,九卿已经全部补上了。如此,就引发了一个让朱常洛很为难的问题:想启用,但又不知道往哪里放。
如果让何宗彦回礼部,就是让他在后辈徐光启的手下做事,这显然不太合适。就算老头儿自己不介意,徐光启也会浑身不自在。要知道,徐光启入翰林院的时候,何宗彦是他的上级,徐光启进詹事府的时候,何宗彦还是他的上级。这就等于是在老领导话事过的部门做老领导的领导。
让何宗彦更进一步入内阁,还是不好,因为何宗彦是楚人,却被齐党排挤,还和不少东林党人关系不错。更关键的是,当初排挤何宗彦的人是内阁首辅方从哲的学生。把何宗彦硬塞进去内阁,恐怕只有天知道里边儿会乱成什么样子。
总而言之,没有位置,身份尴尬,一团乱麻。所以直到现在,何宗彦都以无职闲人的身份在京里住着。老头儿自己也很老实,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参与,甚至很少会客。就像是进京来养老一样。
“明发上谕,何宗彦晋少保并授大理寺卿。即刻入职,协理东林党案。”朱常洛又思索了一番,最后还是觉得给何宗彦一个高级的虚职比较好,毕竟大理寺卿只是个正三品的官儿。
“遵旨。”王安又在“宗彦”与“寺卿”之后添了一个“少保”。
“主子。宫里呢?总得派个人去看着吧。”魏朝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让崔文升这个人厌狗嫌的去。反正乾清门那一闹之后,他算是把外廷给得罪死了。”朱常洛吩咐道。
“是。”王安继续写。
就在朱常洛准备继续说话的当口,南书房的殿门被魏忠贤给推开了。
“主子爷,早膳来了。”魏忠贤谄媚地笑道。
朱常洛没搭理他,继续说:“再令锦衣卫,把赵南星抓起来。抓起来就行,不要用刑不要审,他的供词已经不重要了。”
“他要是把责任全部扛下来,把邹元标摘出去,反而会坏事儿,朕不想再生事端了,别让他说话。”朱常洛的声音冷得像从太液池里抠出来的冰。“三司那边儿审完,直接给他定谋逆,斩。”
皇上的命令让米梦裳想起了五年前自己被锦衣卫抓走时的场景。
“你在发抖?”米梦裳的右手还被朱常洛攥着,因此他立刻就感受到了。
“妾,冷。”米梦裳抬头微笑,极力维持如常面色。
“不,你在怕。”朱常洛用另一只手轻抚米梦裳的脸。“你又何必怕呢?况且朕也不是真的要杀赵南星。徐光启会替他求情的。”说着,朱常洛松开米梦裳的手,朝魏忠贤示意。“上膳。”
“多吃点儿,你太瘦了。虽然不难看,但也不健康。”朱常洛用过早膳了,所以只有米梦裳一个人在吃。“关于东林其他言官的弹章有多少,内阁的意见是什么?”
沈暂主阁务以后,三党对东林攻击变得更加频繁了。凡是在东林书院游过学的都至少要挨一次弹劾。这可害苦了通政使司的誊录官。
“两派相互攻讦以及针对锦衣卫的弹章还是一如既往的多。”在王安跟着皇上一起去皇极殿督学的时候,魏朝就留在书房整理当日的第一批奏疏。“但内阁也无分立场地拟请圣裁。奴婢想,这应该还是叶向高从中作梗导致的。不过.措辞有些变化。”
“什么变化?”朱常洛追问道。
“变得更有倾向性了。”魏朝拿出总结用
的稿纸,看了看,然后补充道:“票拟似乎在暗示,只要能将风闻坐实,就应该逮捕弹章中涉及的官员。”
目前,唯一有可能坐实风闻的东西,就是锦衣卫手里的口供。
“看来沈占了上风。很好。”朱常洛满意道。
“叶向高到底是什么意思?”魏朝不解。
“孙师傅是他找来的。”王安旁敲侧击道。
“叶向高和方从哲殊途同归,都想大事化小。他们是一条道儿上的。”朱常洛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但明面儿上铁杆的东林党刘一燝和韩爌却不想。”
“要不跟叶向高通个气。让他也了解了解宫里的态度。”魏朝建议道。
“没有必要,这样看起来更真一些。表面上,刘一燝他们还是要反对惩治东林党的,只是反对无效而已。叶向高出来牵头,合情合理。”朱常洛说道。
“刘阁老和沈阁老变成一伙的了?”米梦裳被绕晕了。在她的认知里,刘一燝和沈应该是完全对立的才对。
“不是。刘一燝是要给东林党换头头,而沈是想打死东林党,他们的最终目的截然不同。但现在,他们都想往东林党的脑袋上敲一棍子。”朱常洛解释说。
“一个是打醒,一个是打死?”米梦裳放下粥碗,魏忠贤立刻端来一个盘子。
“聪明。”朱常洛点点头。拿起温湿的帕子替米梦裳“净面”。“吃完了就赶紧走吧。你要再不走,朕就要让他们走了。”朱常洛看了一眼挂在帕子唇红。“那那妾就走了。”米梦裳闹红了脸,逃跑似的离开了南书房。不过临出门前,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仍旧杵在殿内的魏忠贤。
米梦裳走后,魏朝多嘴问了一句:“主子,今晚在哪一宫歇?”
“专宠则恃,恃宠而骄。后宫和外廷一样,都需要平衡。朕还是怜香惜玉的,总不能老是拿剑放在女人的脖子上。”朱常洛先肃后宽,指了指摆在殿内的自鸣钟。“而且你不觉得现在问这个问题早了些吗?”
“皇上不急奴婢急嘛。”魏朝连忙赔笑自嘲。
“说吧,你来这儿要报什么?”朱常洛话对魏忠贤,却看向王安。“有什么事情是非得等她走了才说的?”
“禀告主子万岁。”因为被皇上盯着,所以王安不等魏忠贤回话,直接开口道:“米靖文死了。”
“谁?”朱常洛先是表露出疑惑的神色,然后猛然回过味儿来,朝殿门的方向看去。“姓米?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米靖文是米才人的父亲。”回话的人是魏忠贤。
“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常洛用一个眼神把魏忠贤的话给压了回去。“王安,你说。”
“具体的情况奴婢也不是很清楚”王安一边回话一边观察皇上的脸色,一旦龙颜不悦,他就立刻跪下。“.昨天主子爷御临西厂,带走米才人,令奴婢代理稽查局事。奴婢在一份通报死亡的名单上,看见了‘米靖文’三个字。因为米姓不常见,所以奴婢立刻便联想到了米才人。等西厂的事儿处理完,奴婢回司礼监一查,果然在有关恩赦的备案里找到‘米靖文’。”
“递到西厂去的死亡名单。”朱常洛抓出一个关键词。“锦衣卫还是东厂?”
“东厂。应该是崔文升干的。”王安回答说。
“崔文升杀了米梦裳的父亲.”朱常洛猛然转向魏忠贤,问道:“事发地在南京?”
朱常洛想到,自己曾让王安在江南地方给米家父子找个地方住。
“主子圣明烛照。崔元去南京就是为了杀人,米靖文是其中一个。”魏忠贤小心翼翼地点头肯定道。
“崔文升总不至于是疯了吧”朱常洛只觉得荒诞和莫名。“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遵旨。”皇上的脸上无有愠怒,但魏忠贤还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米靖文大概率是福王党的余孽。”
“什么?”朱常洛看向王安,满脸疑惑。
“米靖文确系福王党余孽。”王安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会向自己投来询问的眼神。但皇上既然提问,他也就再把事情说一遍。“郑宫于圣上龙诞之日送来八个的美女,全是福王党罪官的女儿。”
说罢,王安还给了皇上递来了一个台阶。“奴婢当日即陈奏了此事。但主子爷万机日理,应是忘了。”
王安不是没查过,更不是有意隐瞒,而是“皇上早就知道并且毫不在意”。
“咳,确实忘了。”朱常洛尴尬地咳了两声,转而把视线移回到魏忠贤的身上。“你继续说。”
魏忠贤理了理思绪,回答道:“前些日子,主子爷令奴婢查清崔文升指令杀人的原委,并问奴婢‘死者与朝中大员是否有涉’。当时奴婢即想到,这些人有可能是福王党的余孽。但因为无有实证,所以不敢随意奏闻。”
尽管目前朝中大员立场各异,政见不同,但在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中,他们全是坚定的太子党。“诸死者与朝中大员无涉,不影响朝局”这个共性,立刻就让魏忠贤抓到了查证的方向。
“呵!”朱
常洛冷笑一声。“也就是说,这群人因为支持朱常洵上位,所以被崔文升干掉了?”
“回主子的话。就是这样。”魏忠贤回答道。
“为什么?”朱常洛还是觉得荒诞。
“或许是为了向主子爷表忠。”王安猜测道。“崔文升毕竟那边儿过来的人。所谓杀人断路,以求投名。”
听见“投名”二字,跪在地上的魏忠贤立刻想到了被自己亲手勒死并焚烧的客印月。他微偏头,看向王安,发现王安果然正笑吟吟地盯着自己。
“表忠用暗杀?”直觉告诉朱常洛,崔文升的动机没这么简单。“还是说他也知道西厂在盯着他,所以杀给你看,然后用你的嘴巴你告诉朕?”
“奴婢失职!”魏忠贤也觉得这里边儿还有更深的原因,但皇上说的事情已经过一次发生过一次了,所以这时候他只能叩首认错。
朱常洛知道再问魏忠贤也没什么用了。他两眼微眯,沉声道:“去把崔文升给朕叫过来。”
“奴婢这就去。”魏忠贤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不宜久留之地。
殿门再度开合后,王安开口说话了:“主子。奴婢以为,这个事情还是按住比较好。”
“所以你先截住了魏忠贤的话头,又打发他去给米梦裳上膳。”朱常洛抬起右手撑住脑袋。
“是。”王安说道。“而且奴婢认为魏忠贤有问题。”
“为什么?”朱常洛问道。
王安回答说:“若非天幸西厂,并令奴婢代理稽查局事。米靖文的事情就先让米才人知道了。”
“崔文升杀了她爹,这难道不该让她知道?”
“该。但应该先换一种死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