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只有算计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
“换种死法.”朱常洛闭上眼睛,开始权衡。“你的意思是,掩盖米靖文的死因?”
“死因其实不需要掩盖。”王安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米靖文是淹死的。和两个妓女以及几个小厮一起在船上淹死的。尸体应该还存在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只需要把崔元凿沉船的事情删掉,并改为意外溺亡即可。”
“船?一条得费不少银子吧?崔文升杀人还真舍得本钱。”朱常洛没有立刻置以可否。
“银子应该米靖文自己出的。”王安回答说。
“什么?”
“米靖文在工部任上的时候就不是什么清官,他一向好玩乐。”米梦裳用事之后,王安对米家进行过一番彻查。
“抄家没抄干净?”
“不。”王安犹豫了一下,暗示道。“他是得了恩赦之后才奢侈起来的。”
“米梦裳给他寄钱了。”朱常洛立刻就明白了。
“宫妃给自己家里寄钱或物是常例。主子爷没问,奴婢也就没说。”王安低下头。“不过每一笔出入司礼监都造了册。”
“朕没有要你解释的意思。反正是她的钱。她要怎么朕也不想管。”朱常洛摆手。把话题又扯了回来:“你为什么想掩盖谋杀的事实?”
“死因、经过,甚至连尸体停在南京锦衣卫都记了。事情查得这么清楚,明显是魏忠贤有意而为之的。用西厂的牌子让南京锦衣卫办事,南京锦衣卫是不敢不听的。”王安理了理思路,细细地回答道:“而且米才人供职于西厂,魏忠贤是她名义上的上司,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米靖文在南京。奴婢甚至怀疑,魏忠贤下了明令,就是要放纵崔元杀死米靖文,以挑起米才人和崔文升之间的矛盾。”他一面说,一面调集全部的注意力关注皇上的表情变化。
“你的这个猜测有问题。魏忠贤怀疑崔文升猎杀福王旧党的时候,崔元已经坐上去南京的船了。”朱常洛赞叹魏忠贤的高明。“按规矩办事嘛。”
王安点点头,但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说:“无论如何。魏忠贤一定知道是米靖文是谁的。他看到这个姓名之后,就应该报司礼监,而不是呆板地把报告递到稽查局去审,等核验后无误后再由稽查局交司礼监。事情要是被摆出来,才人与崔文升必起冲突。”
“崔文升是条能咬人的好狗。只要主子爷牵好绳子,是能用的。”王安紧接着说。
“崔文升确实杀了人。”出乎王安意料的是,朱常洛先是摇摇头,然后才长叹一口气,说道:“放纵崔元的命令是朕下的。”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那就先这样吧,不用干涉。
“虽然米靖文活着比死了好,但现在也算是断得干净。”王安平日看着像慈祥的老头儿,但如果皇上要他杀人,他也是绝不会犹豫的。“而且可以再断的干净些,也安全。”
“崔文升也是福王旧党。”朱常洛当然明白王安所谓的“断”是什么意思。
“这未免过于残酷了,她这么年轻.”朱常洛自嘲。“.可如果换别人,朕或许不会这么优柔。就像邹元标一样。”
“朕想起一句话。”朱常洛舔了舔嘴唇,又喝了一口水,才说道:“只有算计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你们也不希望自己的主子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吧?”
“主子不是嘱咐大殿下给邹大人平反了吗?”魏朝适时地插话进来。
朱常洛沉默了一会儿。“朕会亲自去骗她的。”
“米才人还有个哥哥没死。”王安提醒道。
“你什么意思?!”
“奴婢是说,改元册妃之后,可以照规矩给才人的哥哥封个千户。也稳妥。”王安最后还是选择了有人情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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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领着崔文升过来的时候,南书房已经恢复了平静。朱常洛甚至开始摆弄起特制的健身器材。
“奴婢魏忠贤叩见主子万岁!”魏忠贤一时摸不着脑袋,开始思考。但跪礼还是不能少的。
“奴婢崔文升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崔文升三跪九叩,比魏忠贤恭敬得多。
朱常洛放下被软木包裹着的石质哑铃,看向崔文升。“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奴婢愚钝。”崔文升有些忐忑,但也仅此而已。他是四大司礼太监中信息量最少的一个。
内东厂到乾清宫还是很有一段距离的,为了不让崔文升有思考对策的时间,魏忠贤很鸡贼地什么都没说。
朱常洛左右两个嘴角同时扬起。“朕有个问题想问你,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改天再说。今天主要还是想给你派个差事。”
“奴婢恭听圣训。”崔文升把脑门抵到前襟上。
“朕要你去旁听孙如游的案子。”朱常洛说道。“三法司的会审已经定了。”
崔文升闻言,忐忑顿去。“主子爷想要什么结果?”他下意识地认为皇上是要自己去干涉会审。
“锦衣卫都安排好了,你坐那儿就行。”王安吩咐道:“不过千万记得摆足东厂的架势,别给内廷丢脸。”
“是。”崔文升应诺退下。他最喜欢摆架子了,更何况是奉旨摆驾。
“今天就这事儿,下去吧。”朱常洛一直微笑着,直到崔文升离开大殿。“魏忠贤。”
“奴婢在。”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魏忠贤有很多预案。
皇上对崔文升的态度和瞬变的语调,立刻就让他将书房里的对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一会儿,他便将早已准备好的用来应付诘问的托词放到了嗓子眼儿。
但出乎魏忠贤意料并让他感恐惧的是,皇上并没斥责他,而是平静地说:“把事情压下去,而且米靖文是喝多了自己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让南京锦衣卫把他的尸体烧了。就这样。”——————
明承元制设御史台,至洪武十五年,改御史台为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
都御史,专职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刑部。尚书一人,掌天下刑名及徒隶、勾覆、关禁之政令。
大理寺。卿一人,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
皇帝旨令都察院主审,刑部副审,大理寺协理,其意义不言自明。
而且三位堂官的身份也很有猫腻。
主审官,左都御史张问达,陕西泾阳人,万历十一年进士。万历三十一年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四十三年五月,谳问张差梃击事。张差死后,张问达等上疏言庞保、刘成事,未久,郑贵妃令崔文升潜毙于二宦于内廷。万历四十七年至四十八年帝崩之前,张问达一直以左都御史兼署刑部事。直到泰昌皇帝诏令黄克瓒改任刑部尚书,张问达才卸掉刑部的差事。
副审官,刑部尚书黄克瓒,福建泉州府晋江县人,万历八年登进士第二甲第九名,万历二十三年升湖广左参政。无论涉及何事,黄克瓒皆执意持平居中,两不依附。但这样的态度,常常弄他得两头挨骂。在围绕着朝会改制以及邹元标身死的党案之中,黄克瓒一如既往地“中正”,也一如既往地挨骂。
协理党案,继任大理寺卿何宗彦,湖广随州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为官清修有执,时望甚隆。万历四十七年,建奴侵犯边境,明军三路败退,开原、铁岭相继失陷,沈阳危急。四十七年秋,党争愈烈,何宗彦不与结党,无所依附,不能安其位,不久辞归。在被排挤回乡之前,何宗彦干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举荐湖广江夏人熊廷弼出任辽东经略。而熊廷弼经略辽东时,除了挂职兵部以外,还挂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
也就是说,这三个人没一个是东林党,而且都直接或间接地与赵南星领导下的东林党有怨。
辰时初,三法司的堂官们就都到齐了。张问达、黄克瓒、何宗彦按圣旨划定的职司,并排坐在都察院大堂正案中、左、右的位置上。除三人外,三法司的副堂官,和前来旁听但没有资格问案的吏、户、礼三部堂官也分坐在正案左右两侧的偏案前。
三部堂官旁听是折中的结果。
大学士刘一燝曾提出,由于案情重大,牵涉甚至广,内阁也应派出代表来旁听此案,但暂主阁务的大学士沈却以无有旨意为由否决了这个提议。刘一燝和韩爌遂以个人名义上疏皇帝,请求旁听。皇帝以阁员旁听可能喧宾夺主为由,驳回疏请。同时,又折中地令吏、户、礼三部堂官会同旁听。
主审及旁听官员皆齐,但人犯却迟迟不至。官员们就这么等着,直到辰时二刻,院外才响起马蹄轮碾的嘈杂声。
尽管圣旨诏令三法司会审,但开审之前,孙如游一直被关在锦衣卫东司房狱里,并未移交给负责主审的都察院。
囚车直接驶到了都察院的衙门口才停下。尽管负责押运的兵丁打着锦衣卫的旗帜,但因为没有刻意驱离,所以一路上还是远远地跟了好些好事的围观群众。
案情已达天听。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极度重视此案,因而罕见地特令掌东司房印指挥佥事海镇涛亲自押运人犯。
海镇涛踏进都察院衙门,快步穿过院落,在堂前站定,向在场诸文官大员拱手:“张左都、黄部堂、何寺卿,众位大人,人犯孙如游押到。”海镇涛品级正四,且与在场诸员无有上下级关系,所以他拱手时并未躬身。
闻言,诸位文官大员都下意识地彼此顾视了一眼。
钦定主审官张问达率先开口道:“请押进来吧。”
海镇涛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招手。
看见佥事大人下令,站在囚车车尾的锦衣卫百户陆文昭立刻掏出钥匙将车锁打开。锁开后,卢剑星和沈炼左右打开了囚车的车门,并摆出请的手势。孙如游本以为卢、沈二人是出于基本的尊重才有此举,但顺着两人摆手的方向看去,孙如游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年仅十六岁的嫡孙,孙嘉绩正在围观的人群中,而孙嘉绩的身后还站着一个
微笑着朝自己使眼色的男人。
“孙大人。请吧。”陆文昭收起钥匙,走到囚车边上,扶着孙如游的小臂将他搀下来。
“放过他。”初晨温暖的阳光打在孙如游的背上,却反倒让他的脸显得格外的阴翳。
“孙大人勿虑。我们从不食言。”陆文昭的动作很轻。如果孙如游不是戴枷号从囚车上下来,甚至会让人误以为这是正值壮年的儿子把年迈的父亲带去酒肆改善伙食。
陆文昭在一众都察院御史的瞩目下,将孙如游搀到堂前。他和煦的神色以及温柔的动作,引起了御史们的极大好感。
“按照《大明律,现任官员审讯期间,定罪之前应当取掉刑具。”主审官张问达环视一圈之后,开口说道。
“皇上还没给孙侍郎定罪,是该去掉刑具。”副审官黄克瓒附和道。
“请解了镣铐吧。”何宗彦看向海镇涛。
三位问审官达成了一致意见。
“张左都、黄部堂、何寺卿。”海镇涛挨个拱手,用遗憾的语气说道:“下官不能奉命。”
“为什么?”黄克瓒皱眉问:“上面给你打招呼了?”
“没人打招呼。不过我们收到的命令,是将犯官押送至此后,听崔提督的指示。”海镇涛回答道。
“崔文升要来?”张问达有些意外。圣旨只说了三法司会审和三部堂旁听,可没说司礼太监也要来。
“应该是要来的吧。”海镇涛的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
“那他为什么还不来?”黄克瓒对崔文升一向没什么好感。
“这下官就不知道了。”海镇涛苦笑。他和善的态度,让人很难对他发火。
“现在审,还是再等一会儿?”何宗彦偏头看向张文达,脸上已有不悦。
这个是一个非常严肃且两难的问题。如果不解开镣铐便审,就是在说三法司会审之前便已经认定犯官有罪。但如果不审,就是在场的人一起坐着干等崔文升。相当于是在一群磨刀霍霍的御史言官面前默认了阉竖的跋扈。更何况,崔文升是有可能带着新的旨意过来的。
吏部尚书周嘉谟无权问审,但也不是不能说话。“等到什么时候?难不成他一直不来,你们就一直等着?”他摆出老资格的架子,很不客气地问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