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稳住顽固派 拉拢改革派
在骆思恭和王承恩奉召离开后,朱常洛又和徐光启商讨了一番,待到事毕议定,雪已经停了。
散衙的钟声悠悠响起,敲落了几块挂在琉璃瓦边缘的雪团。雪团未凝,在飘落解体的过程中释出几朵冰。冰迎着雪后晚晴的落日余晖,在空中跳出整场暴雪的最后一支轻舞。
“圣上,偏殿那几个洋人,还见吗?”王安看着皇帝脸上显见的疲态,关心地问道。
“见吧,来都来了。”朱常洛朝着已经得了赐座的徐光启颔首示意道:“先把龙华民叫来。”
“臣遵旨。”徐光启行礼出门。
“王安,去把有关洋人的备忘录拿来。”朱常洛早就定好了应付耶稣会传教士的计划:稳住顽固派、拉拢改革派、扶植少壮派。
“是。”王安走到堆放案牍的架子旁,没费多少功夫就在最顺手的位置找了皇上要的东西。
徐光启来到偏殿时,三名耶稣会士已经连着喝了好几盅茶水了,就连取暖用的炭都换过一轮儿了。好在点心管够,三人也就没有饿着。
“徐部堂,您终于来了。”龙华民站起身,高兴的地迎上去。
“有些突发的急事。”徐光启歉然地躬身道:“诸君久等了。”
“是什么急事啊?”发问时,龙华民突然想起了曹化淳的斥责,于是赶紧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方便让我们知道,那就算了。”
“这事儿就算我不说,你们迟早也会知道。”徐光启摇摇头苦笑道:“主要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皇上那边儿还等着呢。”
“好,那咱们走吧。”龙华民朝另外两位传教士招手。
“不。你一个人来,其他人还得再等等。”徐光启止住正欲起身的两人。
“为什么?”龙华民不解。
“单独面圣是皇上给你们的恩遇,或者补偿。”徐光启欺骗道。他早就猜到皇上要分化这些人,毕竟情报就是他暗中提供的。
“原来如此。”龙华民不疑有他,跟在徐光启身后,一起离开了偏殿。
“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
“外臣龙华民叩见大明皇帝陛下。”龙华民其实不太愿意行双膝下跪的礼,在他看来,双膝下跪只应发生在教堂里对基督像、圣物祈福或忏悔的时候。不过为了传播圣教的福音,他也只能忍着心底涌起的罪恶感,不情愿地学着徐光启的样子,向皇帝叩首行礼。
龙华民安慰自己:说一套做一套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天主会宽恕自己的。
“你就是利玛窦的继承人,澳门耶稣会的现任会长?”朱常洛不打算让龙华民站起来,只好让旁边的徐光启陪着跪一起。
“回陛下的话。外臣确为耶稣会的现任会长。”龙华民没有提利玛窦。
利玛窦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每个人都要在提到龙华民的时候加一个“利玛窦的继承人”。而这正是龙华民想要摆脱的。
“很好。”朱常洛没有注意到龙华民的小心思,继续说道:“你给朕送来的贡物,朕很喜欢。”这就是纯扯谎了。虽然贡船进了北京,但目前他只看了礼单,还没空去看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乡野鄙物,不值一提,蒙皇帝陛下垂爱,外臣不甚铭感之致。”龙华民早已把这些官面儿上的应付之语背得滚瓜烂熟了。
“有贡就有赏。”朱常洛低头看了看备忘录,问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外臣乃远洋微末之人,能仰见圣上天颜,已属恩幸,不敢稍有妄图。”一赏辞,二赏受,这是徐光启教的。
“徐卿。”朱常洛看向徐光启。
“臣在。”徐光启微躬身。
“你说过他们想干什么来着?”朱常洛明知故问道。
“回皇上的话。耶稣会想得到圣上的恩准,在大明建堂传教。”徐光启叩首道。
“建堂传教?呵呵。”朱常洛轻笑一声,玩笑似的说道:“朕记得,先帝朝时,沈沈阁老曾三上其疏,称耶稣会私习历法,密结白莲乃至有窥视之心啊。”
“回陛下的话。绝无此事!”龙华民赶紧叩头否认道:“白莲邪教多伪托佛法,而我圣教则推崇孔夫子之儒学,只欲劝民以仁,从无生乱之心。”这也是徐光启教他说的。
徐光启补充道:“耶稣会人,皆务修身以事昊天,闻中国圣贤之教,亦修身事天,理相符合,是以辛苦艰难履危蹈险,来相印证。欲使人人为善,以称上天爱人之意。”
尽管龙华民并不同意将圣经中的神,与中华典籍中的昊天上帝相提并论,但在为了圣教事业的发展,他也只能忍着不适,跪在一旁默默地听徐光启的辩词。
说完耶稣会来华传教之因及来华之险后,徐光启又开始简述耶稣会的学说:“其说以昭示上帝为宗本,以保救生灵为切要,以忠孝慈爱为工夫,以迁善改过为入门,以忏悔涤除为进修。”
“诸外臣所传之天之学,可以补益王化,左右儒术,救正佛法
者也。”“补益王化、易佛补儒”是徐光启接纳乃至推崇西学的根本原因。
“唔”朱常洛点点头。“下去写一个奏疏,让内阁也参详参详。跪安吧。”
“臣叩谢圣上天恩。”徐光启碰了碰龙华民,示意他跟着自己做。
“外臣叩谢陛下。”龙华民不明就里,但他还是学着做。
刚出殿门,龙华民便迫不及待地问徐光启道:“皇上到底是什么态度啊?怎么就走了呀?”
“上疏、票拟、批红。这是议事的标准流程。在南京教案之后,圣教的事情就上不了的台面了。不被人拉出来当靶子射,就算是谢天谢地了。现在皇上让咱们上疏让内阁参详,至少是不再视圣教为邪教。”徐光启带着龙华民又走了两步,才开口回答道。
“原来如此。”龙华民点点头。徐光启却笑不太出来:“刚才在殿上你也听见了。沈,也就是当年发起教案的南京礼部侍郎,他现在入了阁。他对圣教乃至我都抱着很大的敌意。建堂传教的奏疏发到内阁去,他是一定会反对的。这很不好办,尤其是现在。”
“内阁不是有六个人么?”龙华民问。
“你还打听得挺清楚。”徐光启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但内阁不是这么算的。首辅,次辅,阁员虽然都是阁相,但他们的话语权比重是不一样的。首辅的话语权最重,但在目前的格局之下,首辅做不到一言九鼎。而这,是好事。”
“为什么?”
“因为方首辅和沈是一个派别的。如果方首辅一言九鼎,那建堂传教的事情就过不了内阁,只能冒险去请中旨。”徐光启解释道。“就圣教的事情而言,目前内阁的六个人大概分成了三派,其中的反对派就是刚刚说的方首辅和沈。赞同派是与我同属东林党刘一燝和韩爌。”
“叶次辅不也是支持我们的吗?”龙华民说道:“我记得当年马泰奥·里奇过世,就是叶次辅出面为我们争取滕公栅栏作为安葬地的。”
“今时不同往日。”两人说着,又回到了偏殿门口。“当年叶公独相,一人内阁,说话做事没有顾及。现在内阁六人,叶公与首辅故旧颇深,如果首辅强烈反对,那叶公断不会因为圣教这等‘小事’与首辅唱反调破坏内阁的和谐。尤其是现在。”
“徐部堂,现在到底怎么了,这话你已经说过两遍了。”龙华民推开偏殿的门,率先走进去。
“你们在京里住着,锦衣卫拿人的事情总还是听说过的吧?”徐光启没进偏殿。
“听说过。”
“就这事。”徐光启不再解释,只说:“剩下的你自个儿下去琢磨吧,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郭仰凤,来吧。”徐光启朝看向这边的郭居静招手。“到你了。”
回到南书房,徐光启发现皇上正在伸懒腰。
“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
“臣郭居静叩见吾皇万岁。”郭居静毫不迟疑地完成了五拜三叩的大礼。
“起来吧。”朱常洛点头道。
“谢万岁。”
“久等了吧?”朱常洛走到郭居静面前,非常友善地问道。
郭居静不知道皇上为何如此热情,但稍作思考他就反应了过来。皇上此举是经典里说的“礼待”。他不敢托大,赶忙回道:“能一瞻圣上之天颜,实乃臣万世修得之福份。等得再久,臣也是心甘情愿的。”
“郭居静果如传言所说,是髯长而美,身材魁梧啊。”朱常洛笑道:“朕还记得一则趣闻。好像是万历三十四年的事情。”
万历三十四年,荷兰人因嫉妒葡萄牙人远征印度成功并取得丰厚的回报,便勾结各路海盗滋扰并劫掠葡萄牙的船只,甚至企图袭击澳门。
为了应对危机,在澳葡萄牙人紧急设防。不料此举竟引起大明当局的怀疑,以为葡萄牙人要图谋中国,便筑堡垒多个,并从各地调军严阵以待。
由于澳门地方耶稣会势力最大,而彼时在澳耶稣会又以郭居静为最尊,所以一时间谣言四起,称耶稣会士勾结葡萄牙人、荷兰人和倭国人,要杀光在澳的华人,然后用武力征服大明,并拥戴郭居静为皇帝。
在这时,有人散发了一本充满恶意诽谤的小说,诬称郭居静居心叵测,意欲谋篡帝位。现已约定联合倭人和南海诸岛夷共举大事。甚至说内地党羽甚多,只等战舰一到,即揭竿而起。如此流言汹汹,自然搞得人心惶惶,在澳华人纷纷避居内地。而在广州重镇,官兵也开始秣马厉兵,提高戒备,乃至造船备战。
时任两广总督戴耀一面调集军队,一面断绝与澳门葡人的贸易。澳门地方人多粮少,在海、陆双道同时遭阻的情况下,很快就出现了严重的粮荒。
为了平息事态,澳葡当局急忙派出一个“最为谦恭”的代表团,向戴耀表明绝无无入侵之事。代表团的斡旋与诚意,让戴耀看到了和平解决事态的希望。于是便向澳门派遣了一支调查团。
调查团在参观了全澳的教堂、旅店、医院等处,并召见郭居静本人前来说明情况之后,证实了并无备战
造反迹象,才让中葡贸易恢复到正常状态。
因为战端未开,戴耀也有意粉饰太平,不想让京师以为他张皇无措、大惊小怪。所以到最后,这事儿也没在北京掀起太大的波澜。如果要去翻查案牍,可能只有兵部保留了一些模糊的备案记录。
但这对深涉事中的郭居静本人来说,就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了。从广州过来的调查团说是召问,但实际上,这些人在确定了澳门没有聚兵之后立刻就把郭居静给抓了起来,甚至还极度粗暴地将他办公和住宿的地方给抄了。
所以郭居静听皇上前半句夸赞自己“髯长而美,身材魁梧”时,先是颇为自得的捋了捋自己那又长又白的胡子,但听后半句提到“万历三十四年”的时候,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连捋胡子的手都停在了半空。
看出郭居静的慌乱,朱常洛才又笑道:“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而已,郭卿若是不想听,朕就不说了。让它过去吧。”
“谢圣上。”郭居静大松一口气。皇上金口玉言,说过去,那就真过去了。
“郭卿在耶稣会里有什么职,掌着什么事儿啊?”朱常洛问道。
“回皇上的话。耶稣会的总会在罗马,澳门的耶稣会只是总会下辖的一个分会,分会只设会长,其他人都没有教宗钦定的职务。”郭居静回答道:“臣原本计划于今年去杭州、嘉定等地.拜会友人,但幸蒙圣上召,便来京朝觐,不敢迁延。”
郭居静去杭州嘉定并不单是为了拜会友人,更是为了去二地秘密开教。这种事儿说小了就是寻得地方乡绅的认可,然后建教堂、传福音,只要没人上疏朝廷,皇上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小事儿。但说大了,这就是违背禁令、违抗圣旨。毕竟南京教案的挂落还没撤呢。
“拜会友人?这也不妨碍你当差啊。”虽然没有相关的疏奏,但朱常洛还是知道郭居静去杭州、嘉定等地是要干什么。
稍作思考之后,朱常洛决定不揭破,而是问:“难道你们澳门耶稣会有什么‘卸任会友’的规矩吗?”
郭居静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话,就是因为臣手上没有职务所以才有空闲去拜会旧友的。”
“郭卿德高望重、学识颇深,怎么会被闲置呢。”朱常洛问道。
“臣和会长有些分歧。”
“分歧.但朕不喜欢分歧,你能解决吗?”朱常洛的语气一下子就加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