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七十六年七月初吉甲寅,王在秦,各康庙,即立。
谢怀玉于跪地的秦楚缨身后而立,为他束发,直到最后戴上垂下衮珠的头冕。
“孤秦楚缨,统承鸿业,仰承父恩,殷勤教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振奋图强,力以大秦,尔等百官,文武皆贤,肱股之臣,赞予重用,光照旧旭,愈茂新猷。”
秦楚缨的声音沉稳有力,交缠在四散的香火里,随着最后一字的吐出,一击闷厚的击钟声回荡,突然天上出现了大片的紫霞,笼罩在秦楚缨的上方。
而他在紫霞的照射下,似乎浑身散发着光芒,身上镂金错彩,高贵孤傲如同神砥般立于高处,仔细看时似有金龙旋游于身。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王万岁万岁——”
“万岁——”
目之所至,竞相臣服。
不管是位列的百官将士,还是远处的百姓,都看到了紫霞满天的异象,由衷的跪倒在这位年轻的君王之下。
秦楚缨大袖一挥,翩然回首,毫无温度的扫视着匍匐的文武百官,耳畔连绵不断的响着远处百姓的呼喊之声,微微张嘴。
“起”
“谢万岁——!”
秦楚缨从高高的祭台往下走,准备接下来的巡游,却在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听到了风里轻轻传来了一声。
“呵——”
就像是穿插了千年的历史,来到里这里的一阵风,无意中吹响了它的声音。
一股油然而来的颤栗,伴随着激荡,重重的捶在了秦楚缨的身上,令他目光所及更远更广,令他的心更深更沉。
真龙天子,帝王之术。
莫过于此。
行风与其他文武百官一样,皆陈列于下,偷窥天子之颜,那阵风似乎也吹到了他的心上。
像是嘲讽他,又似乎是感叹般。
神人一滴泪,竟惹天子倾心。
行风感觉自己浑身打颤,很想问问其他人有没有听到这个声音,却控制不住自己,无法张口。
立于天子身后的谢怀玉背手轻咳一声,把秦楚缨从复杂的谋略之术中咳醒,把行风困于梦魇中咳醒。
意识到自己刚刚站在高台上想了许久的秦楚缨莫名其妙的看向了隐于人海的行风,这一看不要紧,他心尖尖上的那个人竟然脸色发白的浑身颤抖,旁边竟然也没个人扶他!
思极于此,秦楚缨健步如飞往下走,九百多级台阶他还是嫌慢了,一步四个往下迈,丝毫没有在意天子的仪容。
底下的大臣却没人敢说话,帝王亲卫与其中,征西军在外围团团守住,别说说话了,见识到这位帝王的手段后,头都不敢擡一下。
唯有谢怀玉举头望天,微微一笑。
“没事吧!”
秦楚缨急匆匆的扶住摇摇欲坠的行风,满脸担忧的望着他。
“..没事”
行风吃力的推开他的手:“刚刚突然头昏,应该是没睡好,你先去巡游,晚些我跟你说”
谢怀玉那声轻咳,让他一下轻松了起来,但是余感很强烈,不过慢慢也好了。
看行风脸色慢慢转好,秦楚缨也放心了下来,堂堂帝王听话的去巡游了。
本来肃穆的九龙王撵被秦楚缨打扮的花枝招展,脱掉了厚重的黑袍换上了一身白衣金线五爪金龙的秦楚缨,像一个巡游的翩翩富家公子。
九龙王撵被马拉着慢悠悠的往前走,随处可见大片鲜花红绸,秦楚缨左看右看这边聊一句,那边聊一句。
“小伙子看着扎实,要不去军营试试啊?”
“这位公子看着很有钱,有兴趣去户部坐坐吗?”
“大爷好身手,能比姑娘们更快跑到我面前,不知师承何方?”
行风本想飞檐峭壁踩着房顶追秦楚缨的车撵,谁想他走的那么慢还磨磨唧唧的四处闲聊,头疼的找了前方的茶馆,准备喝杯茶等他一段时间。
飞身跳进茶楼二楼处,刚落地便被几双眼睛盯上了。
坐在轮椅上含笑看着他的清哉,兴高采烈的清御清绯,含情脉脉的看着秦兆的谢愠,一脸不爽的虞美以及新进的江湖军副首领温飒。
“大家,都在啊...”
“小风,师弟,行相公,行风...”
几人又是叽里呱啦的一顿乱吵,伸手评判远处的车辇。
“太花了,我隔这么远都能闻到香味了”
“你看他穿的像话吗?我就没听过哪儿一任君王是穿白袍游街的!”
“话也挺多的,怎么在宫里没人陪他说话吗?”
“......”
行风想打断他们,但一想他们说的就跟自己心里想的一样,便站在一边,附和的点头。
“咚”
来人似乎跳窗的时候被绊了一下,狼狈的站稳了身体,尴尬道。
“师兄们,原来是你们啊...”
清御不解:“为什么不能是我们?”
负责调配地下暗卫,从而消失已久的行南很尴尬的看着他们。
“方才有人举报,这处茶馆的二楼有人散发谋逆之言...”
虞美不满的踢了下桌子反问道:“所以你是来抓我们的?”
行南眼睛一眯,摩拳擦掌说:“我去把那个告状的抓起来”
散发谋逆之言的几人:“......”
主持大局的秦兆咳了一声:“没那个必要,我们换一家茶馆便是”
行南:“多谢理解!”说完头都不回的跳窗走了。
清绯却想到了好玩的,附耳在清御旁边嘀咕了几句,两人跳了出去,混入人群里,秦兆他们看着也跟着跳了出去。
人群里,清御朝着车辇看去:“王上,您用的什么香膏,为何隔了几条街都能闻到?”
秦楚缨娇羞一笑:“王后送的”
清御:“......”。
秦兆挑眉,直白的问出:“王后是谁?”
秦楚缨拿扇子挡了下脸,眼睛骨碌碌的转,奸笑道:“就在你们其中~”
虽然他没有明确说是谁,但秦兆还是能感觉他说的就是行风,不要脸!秦兆心里就这三个字,然后被谢愠轻飘飘的一带,淹没在了人群里。
虞美战力尚存,朝秦楚缨大喊:“王上的钱能给我用用吗?”
秦楚缨似惋惜一般叹气:“国库的钱自然是百姓的钱,可寡人不希望用到这钱,众所周知,国库的钱是用来救急救难的”
虞美:呸!
他推了推身边的行风,示意他也说一句。
行风苦恼的思考了一会,顺着虞美的问题问。
“王上的美人能给我用用吗?”
秦楚缨愣了一下,随即灿然一笑:“自然是不能的!”
行风感觉这个问题有些傻,拽着虞美想要走,手里却被丢了团纸条,车辇上的秦楚缨朝他抛了个媚眼。
行风:“......”
虞美好奇想蹭过来看一眼,被行风挡住了,待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他才展开手里的纸条。
“寡人给你用用,无须还”
果然,行风恨恨的撕碎了手里的纸条,面色漆黑。
听着车辇渐渐远去的声音,行风整理了下仪容准备从角落里出去,脖子上却传来了一阵疼痛。
视线模糊的那一刻行风心里还在想,糟糕,凡是跟他们相熟的人皆知道秦楚缨与他亲近,光明正大的无法对秦楚缨下手,便选了他,都怪他大意了!
秦楚缨巡完游后精神满满的回到宫中,秦兆他们都被宴请去大殿了,只等他换衣服一同了。
“行相呢?”
明英边给秦楚缨挂衣服边摇头:“奴才不知,今日奴才便没有见过行相公。”
秦楚缨暗自思索,有些窃喜,看来自己那团纸条的威力对行风影响很深。
待到了宴厅后,秦楚缨坐于王座,往下扫了一眼。
“行风去哪了?”
虞美正下筷,听到后疑惑的看着他:“我们怎么知道,不是你给他纸条的吗。”
秦楚缨感觉浑身发冷,又问了一遍:“谁看到行风了”
几人都摇头,而最后一个见到行风的虞美也是不知道。
...
大秦七十六年,右相行风失踪,秦缨王大发雷霆,朝野上下,无不胆战心惊。
御花园的假山花草被秦楚缨拿剑砍了个遍,一拨人回来禀告。
“回王上,臣未找到行大人”
“轰”
远处的凉亭被秦楚缨挥出的剑气斩断,顺着粗厚的柱子斜斜的滑了下来,又落到地下,化为了一堆废石。
秦楚缨大汗淋漓咬着牙下命令:“找,继续找!”
宫中没有,便往民间找去,刚用过晚膳的人家们大门被拍的作响,朝廷的各路官员,神情严肃的穿梭在大秦的每条巷道里挨个盘问。
秦楚缨发泄到无力,疯疯癫癫的坐在大殿里,见到人就问。
“我的宝贝不见了,有谁看到了吗?”
秦兆看着他这样子有些害怕,想上前安慰他,秦楚缨却避开他,从脖子上掏出了一个做工粗糙的小蚂蚱琥珀珍重的捏在手心,轻轻的用唇碰了一下它,眼里划下两行泪。
就这样不吃不喝过了三天,秦兆一度想打晕他,却被谢愠拦住了。
魂茕茕兮不遑寐,目脉脉兮寐终朝。
他比谁都懂这种感觉。
行风从头痛中昏昏沉沉醒来,他被人悬空绑住了手脚,在一条破败的街道中央,周围人满为患,个个面黄肌瘦,衣着破烂,目光无神。
一个穿着普通的男子被人迎着从人群里往这走,虽衣着简单,但看着富贵无比,单是腰带上拴着的那颗可以驱百毒的木珠子,便价值连城了。
行风师承坎水,对草药之气敏感,这珠子在一众难闻的气味里尤其独特。
但他刻意这幅打扮,行风也猜不到他究竟想干什么,嗅着那颗木珠淡淡的气味,他感觉隐隐感觉有些眼熟。
因为头痛导致视线模糊,直到这人走到他面前,行风失声道。
“秦离?!”
秦离露出一丝胜利的笑容,视线却不屑一顾,转身背对着他,振臂大呼。
“百姓们,二皇子才是顺应天命之人,如今叛贼秦楚缨当道,残暴不仁,他接管大秦,必定是世家贵族得利,而咱们这种穷人,必定会被屠尽,我们已经退到了城外,难道大家还要像待宰之人一样什么都不做吗?”
周围灰扑扑的人群都低下了头,似乎认同他这种说法。
秦离接着道:“二皇子仁善,不想伤害咱们这些穷苦百姓,已经率领大军打入宫中,届时抢回王位,便是真正的大秦之主”
秦离指着行风:“乡亲们,这个人就是秦楚缨的走狗,大秦的贪官,因为有他你们才流离失所,衣不裹体,食不饱腹,全都是他害的,而这个贪官,每日在长安城里日日享乐,花天酒地,他吃的一顿饭,能抵着你们所有人一年的收成。”
人群里有几人面色不善的虎视眈眈的盯着行风,看起来已经被秦离洗脑成功。
也有几个人犹豫道:“我看这人不像是个贪官,会不会弄错了”
秦离冷笑一声:“贪官之所以是贪官,就是因为他手段高,别人都不知道,你们想秦楚缨那么残暴的一个人,要是被他发现了他贪财,必定会杀了他,这也就是这个贪官的聪明之处!”
这边说的火热,角落里一个探头探脑的小胖子却飞速的换掉了衣服,用手摸地下的灰,将脸画的脏乎乎的,然后藏身于人群之中。
行风想要出口解释,却被点住了穴道,头昏脑涨的被悬地绑着。
秦离继续煽动人群:“你们看,他穿的富贵,身上连个配饰都值千金,这是贪了多少百姓的钱财,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行风昏昏沉沉的想,今日是秦楚缨的继位大典,他身上的衣服都是跟秦楚缨祭天的王袍一起做的,自然富贵,平日里他仅一身白衣,上朝则穿官服,腰上的玉佩也是坎水师父以前送他的,自师父过世后他便每日带着不离身。
至于身上其他的饰物,也都是秦楚缨跟师兄他们送的,说他平日里过于清雅,继位大典要隆重些才行。
但现在他有口难言,更何况说出来他们也不信,怀里倒是有迷药,但他被绑着,武功也被人封了,只能逆来顺受。
秦离继续引导:“算算时间,二皇子已经打入宫中,我乃二皇子的亲信,大家看我的衣物就知二皇子是个勤俭节约之人,有这样的人做大秦的君王,必定让大秦繁荣昌盛,届时大家都有肉吃,有新衣服穿。”
人群蠢蠢欲动,行风眼尖的看着有人跟秦离对视一眼。
那人在人群里喊:“二皇子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一定相助二皇子!”
秦离低头笑了一下,眼里划过一丝狡黠。
“此人是秦楚缨的亲信,也是软肋”
在说到软肋的时候,秦离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情愿,如果不是他一开口行风就全程看着他,也不会注意到这一闪而过的细微表情。
“到时候我们就拿他威胁秦楚缨,等到二皇子继位,大家都是开国功臣!届时有鱼有肉有黄金,所以我们不能让他死了,而是要好好的折磨他,留着这贪官的一口气来挟制秦楚缨!”
人群听到黄金开始骚动,看向行风的眼神里也夹杂着犹豫跟怨恨。
秦离满意的看着他们:“我还要去相助二皇子,此人就交给你们处置吧”
秦离离开后,周围的人群却没有散去,而是围了行风一圈,有人的眼里有疑惑,也有人怨恨,随着时间的过去,天色已晚,人群开始商讨,留着几个人看守他,以免逃跑,另外的人便回家睡觉了,等天亮了再来。
本来拥挤的巷子因为人群散去变得空荡荡的,一个小胖子看着留下来的守卫也皱着眉随人群走了出去。
“站住”
一个面带黑布的人拦住了他的路,小胖子硬是挤出了几滴眼泪,混着脸上的灰在脸上留下了两道白印。
“大哥哥,发生什么了吗?”
“任何人不得离开,否则,杀”
圆月心想坏了,中计了,只能可怜巴巴的看着他,然后转身往巷子里走,边走边想对策,但那黑衣人却一直在远处跟着他。
也幸亏他常来此地,对这里比较熟悉,拐角处有个空房子无人居住,圆月心一横。
赌了!
他伸手推开院门,走进去关上门后等了一会才又开门往外看,黑衣人已经走了,圆月闭上大门,走到屋里,寻了个破烂的凳子坐着。
这群人以二皇子的名号绑来了当朝丞相,让他们折磨又不杀他,而且他分明看到了人群里有陌生人跟那个男的里应外合打眼神,这片他熟,那人的气质就不像这里的人。
而且出口被人守住,不止一个黑衣人,看起来都还挺厉害,为的就是让这里的消息传不出去,他可不相信那个只知道贪图享乐的二皇子有这么厉害的手下,要是真有也不至于涂宁门兵变的时候被人轻而易举的打逃了。
所以这不是一路人,但是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他也想不到,要是记恨丞相的话又何必让他们折磨他,直接带走折磨不就好了?
要是想帮二皇子,为什么要浪费多余的人在这里?而且丞相是谢愠师父跟秦兆哥哥的朋友,肯定是个好人,所以那群人肯定是坏人!但是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呢?
消息也送不出去,想也想不明白,他人又被困在里这里,圆月胖乎乎的脸上肉挤做了一团,小小的绿豆眼里充满了疑惑。
早上
外面熙熙攘攘的往巷子中央走,圆月趁乱从隔壁院里摸了根黄瓜边走边啃。
圆月眼尖的看着行风身上的饰物都消失了,只有一根白玉簪挽着头发,怕抽掉太明显,所以才留了下来。
不止他发现了,周围的人也发现了,都是穷苦人家,心思自然也直白了些,眼神不善的看着那群晚上守卫的人,而守卫的眼神也躲躲闪闪的,更让他们艰辛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昨夜附和秦离的那个人率先走了出来,身后带着几个人,站到守卫面前质问。
“这个贪官身上值钱的东西是不是你们偷拿的”
守卫大声吆喝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周围的人不由在心里怨恨了起来。
“我没有,你别瞎说,你又没看见有什么证据?”
“搜一下不就知道了”
守卫推推搡搡,后来一群人打了起来,最后守卫被人打倒在地,从身上搜出了之前行风身上带的配饰。
那人拿着配饰,高举:“你们看,果然是他们偷拿的,不过你们放心,既然这人交给咱们处置,那肯定是见者有份,等我去把这些换了钱,分给每个人”
虽然他这么说,但是周围人的眼里都写满了不信,只是没人说出来而已,最后还是那人随意喊了几个人一起去换钱。
钱很快就换好了,分下去每人二两,虽然不多,但很多穷苦的的人辛苦劳作一年都赚不到二两,连圆月也分到了钱。
他掂量着手里的银子,小绿豆眼里不可置信,是半点都没猜出这群人打的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