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 长安城里热闹起来,不管穷人富人都在为过年做着准备,今日是裴烨年前最后一天入宫供职, 申时便能出宫。
宽阔空旷的练功房内,晏江引一遍又一遍的练习着剑法,在这寒冷的冬天,竟是出了满身的热汗。
裴烨静静立在一旁,眼中平静无波, 举剑袭上去之前,没有半丝征兆,可是出手的一刻, 却仿佛一只捕捉猎物的猛兽,迅捷而凌厉。
晏江引将将有所懈怠,就见眼前白芒一闪,骇的立时精神一震, 完全是条件反射的回击了回去。
裴烨内功深不可测,这一剑只用了不到三成内力,但速度招式却是毫不含糊, 晏江引能接下, 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长剑在手中挽了个凌厉的剑花, 裴烨脚尖轻踏地板,飞身掠起数丈, 转到了晏江引身后,再袭击上去,长剑嘶嘶破风,过处却难觅痕迹。
晏江引在他步步紧逼之下,抵挡的手忙脚乱, 仍旧固执的强撑着,数十招下来,已是虎口剧痛、双手颤抖、腿脚发软,差点栽倒在地,就在这是,迎面而来的利刃戛然而止。
裴烨单手收了长剑背在身后,目光落在对面气喘吁吁的少年身上,晏江引迎着他的目光,心中有些懊恼和失落,自己大概又让他失望了吧,真是没用,为何自己不论如何练习,也及不上这人万分之一……
裴烨自是不知道少年心中想的什么,见他神色恹恹,只以为是累的:“歇息一会儿吧,”又补充道,“殿下的武功,进步很大呢。”
晏江引眨了眨眼,大概是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这人是……在夸奖自己吗?
“殿下,殿下——”怔愣夹杂着喜悦扑面而来,就在他还未厘清头绪时,门外突然传来小福子焦急的声音,一瞬间惊散了晏江引跑远的思绪,看着门也不敲就冲进来的小太监,少年不自觉皱了皱眉,“何事如此惊慌?”
“娘,娘娘……”小福子扶着门框狠狠喘了几下,这才说出口来,“殿下,荣晚殿中,出事了!”
“铛”的一声清响,晏江引手中的宝剑落到了地上,“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小福子道:“奴才方才去荣晚殿送昨日殿下交代的东西给贵妃娘娘,不想刚进殿门,就见里面一片混乱,寻人问过,方晓得是,是娘娘出了事情。”
少年一瞬间面色惨白,大脑嗡的一声,未及思考,人已奔出了屋门。
“殿下——”裴烨心中微沉,自后面紧紧跟了上去,晏江引在前面跑不要命了一般,行到一半,甚至用上了轻功,荣晚宫离东宫甚远,等二人赶过去,屋内已聚集了一大群的人。
重真帝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双手紧紧握着容贵妃的手,向来温和的一双眼中,燃烧着浓烈的怒火和心疼,而地上,则跪了一地的妃嫔及御医。
晏江引跌跌撞撞的冲到床边,急声问道:“母妃,母妃你怎么了?”
床上的女子双眸紧闭,倾城绝代的一张脸上,神色安详,仿佛连呼吸也消散了一般,至于爱子殷殷的呼唤,根本不曾传入她的耳中。
“人呢?他怎么还没到?”看着跪了一地的人,重真帝几乎咬牙切齿,屋内众人顿时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特别是服侍容贵妃的宫人,低垂的脑袋恨不得埋进地板里去。
裴烨心中疑惑他所指何人,但下一秒就知道了答案,屋外容浅陵和容老侯爷步履匆匆的冲进来,容侯爷稍还记挂着君臣之礼,但容浅陵却根本顾不上那许多,直接的拨开人群凑到了容贵妃床前,伸手把脉看诊不过转眼之间,却是历经了一场生死劫难。
晏江引看到自家小舅面如纸色,焦急的道:“舅舅,母妃他如何了?你快给她治疗啊。”
“……晚了!”容浅陵这话出口,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晚……晚了?”少年双手一把拽住容浅陵的胳膊,不敢置信道,“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晚了这是什么意思?你说话呀,舅舅——”三言两语,已是语无伦次。
容浅陵与容贵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感情非同一般,心中自是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从前生老病死看的太多,并无过多的感触,可是这样的事情猛然发生在自己身边,他一时间失了往日的淡定。
晏江引目光惶急的盯着容浅陵,期渴得到一个保证,可是等了半晌,回应自己的只有无尽的沉默,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哀伤,晏江引抹了一把脸,突然发狂一般的抓着容浅陵摇晃起来,一边摇晃一边大声而语无伦次的说着什么,似乎整个人都失控了一般。
重真帝目光仍旧黏在床上女子的身上,眼中似有无尽深情,内里痛色如有实质,却并未大发雷霆,面对儿子的吵闹,他起初不想理睬,到后来似是终于有些不耐,回头扫了他一眼,说道:“将太子带下去。”
话音刚落,立马有宫人领命上前,打头的是范公公,多着晏江引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您莫这样了,老奴送您回去吧。”
晏江引不给他半个眼神,松了攥着容浅陵衣袖的手,转而往床边凑去。
重真帝这会儿表面看着平静,内心莫约是波涛汹涌的,此时正好将满心的负面情绪一股脑都泼到了晏江引头上,怒声呵斥道:“一群废物,都将朕的话当做耳旁风吗?”
范公公与几个侍卫闻言,皆是面色一变,犹豫一瞬,上前就要架起趴在床边的晏江引。
“滚,都滚开,不要碰本宫——”晏江引用力的挥开侍卫伸过来的手,纠缠之下,场面变得混乱起来,就在这时,容浅陵突然道,“闭嘴,都别说话。”
他的声音很大,惊了众人一跳,都愣愣的看过来,再顺着容浅陵的视线看去,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床上方才·气若游丝的人,此时竟然睁开了双眼,那双曾经风华无双的美目,定定的看着自己未及弱冠的孩子,内里含着放不下的担忧。
“母妃——”晏江引有一瞬间的呆愣,下一秒猛力的挣脱压制自己的侍卫,再次扑到床边的时候,已是声音哽咽难言。
“引儿!”容贵妃低低唤了一声,艰难的擡起右手落在少年的面颊上,“不要难过。”
“母妃,母妃你哪里难受?”女子面色苍白如纸,手掌传来的温度时冷时热,让少年害怕不已,心中那些不好的预感,让他想一想就浑身颤栗。
“孩子,娘……娘快不行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日后我不在了,你自己要好好的,知道吗?”这一刻,她没有用“本宫”或者“母妃”来自称,声音里却似乎多了从前少有的温情,“今后要听从太傅的话,娘不能再看着你了,你可,可不要,咳,咳咳咳……”
“母妃,母妃!”晏江引慌乱的拍顺着容贵妃的后背,眼中沁出了压抑不住的泪水。
容贵妃咳过这一波,面色彻底的暗淡了下去,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开口说了句什么,话刚落定,覆在晏江引面颊上的手,直直的垂落了下去。
巍巍寝殿内,顿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裴烨站在人群外围,所站的位置,正好将床上之人的情状一览无余,绝美的女子已断了呼吸,面上非常平静,甚至嘴角含了一抹浅淡的笑意,她看起来去那么的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可是趴在床边的少年却已然封魔了一般,他用力的抓着容贵妃的肩膀,口中一遍遍的呼唤着疼他护他的母亲,汹涌的泪水打湿了整张面容。
裴烨看着他这模样,心脏的位置酸疼,目光沉了沉,迈步走到了场中,他单手搭在晏江引薄削的肩膀上,轻声道:“殿下,你冷静些。”
晏江引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停顿,接着哭的愈加凶猛,到了最后,已是泣不成声,裴烨劝说无能,担心他心绪起伏过大,无奈之下干脆一掌劈昏了对方。
晏江引还来不及做出半点反应,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裴烨顺手接住他,对重真帝道:“陛下,臣带太子下去?”
“去吧!”重真帝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双阅尽世事的眼眸中,透着浓烈到没顶的哀伤,只是或许他更加善于掩藏情绪,伤痛都藏在了心间,故而表面看来,近乎是趋于平静的。
“微臣告退。”裴烨躬身行了个礼,直接倾身一把抱起晏江引走了出去。
宫中人心里暖,尔虞我诈,除去重真帝,容贵妃大约是这世上唯一对他倾心爱着的人,从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再到读书之时的把手而授……母子情深甚至更甚于普通人家,故而晏江引对于容贵妃的死,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心绪波动之下,精力遭到巨大的消耗,他这一昏迷,直接就到了翌日晨曦微露,裴烨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了,寻了太医过来看过方才松下一口气,却仍旧不放心离宫,故而在东宫衣不解带的守了他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