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人在吃饱喝足出来溜达的情况下,最爱看到的情况大概就是吵架。
特别是像此时此刻这种,一个成年男人被揍得倒地不起,另一个坐在地上,怔愣着,想着什么出了神,而终于赶到的两位老人哭天抢地,想过去打江时予,又被晏安一眼瞪了回去。
晏安心里其实没有多少底气。
他生长的环境之中,老人是和蔼的,父母是明智且能够交心的,朋友不论男女都是可以笑闹的,所以他不会对着任何一个长辈怒目而视——他头一次这样瞪两个老人,心虚,但愤怒。
愤怒可以抵御大多数情绪。
“走。”江时予把额头压在他肩头,突然说了一句。
走?
晏安有点尴尬地擡了擡手。
这样怎么走?
他的胳膊还搂在江时予身上,江时予也没有要松开他的迹象,两个人就这么搂着走的话,姿势可能——不是可能,是非常奇怪。
还没等他考虑完搂着江时予到底要怎么走,江时予突然擡起了头,眼眶是干的,完全看不出一点儿刚哭过的迹象,要不是他声音还带着那种哭腔的沙哑,晏安真的会以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江时予!”奶奶见他擡起头,突然大吼了起来,“你要去哪!”
江时予扫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松开晏安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走去。
江醒没有阻止,爷爷奶奶怒吼着却不会上来追,他们有自己无法追上两个年轻人的自知之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拉着彼此,从凑热闹的人群中逃跑离去。
晏安感觉自己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这么跑过了,这会儿跑起来身体却是轻松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时予终于把心底那些话吼出来了,他也跟着轻松了似的。
但这种轻松只持续了半分钟不到。
江醒他们一定是说了什么无比过分的话,才能把中华鼈精江时予气成那样。
晏安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江时予容易生气的那些点,最后突然一愣,想起了江时予那句十分突兀的“对不起”。
他脚步忽地乱了下,江时予想停下也来不及,因着惯性的缘故,晏安还是趔趄了两下,差点儿摔倒之前手撑了下街边一棵白玉兰。
“我们去哪?”晏安深深喘了两口气,问。
去哪?
江时予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想在发泄之后快速逃离那个地方。
人在情绪到达顶端的时候,总会展露一些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丑恶面貌,江时予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难以入目,但他一秒都不能再待下去了。
不想再看到那些人了。
可接下来他们能去哪?
晏安的妈妈知道了,自己的妈妈应该也会知道,他们两个都不能回家——如果他们不想主动面对什么风暴的话,不能主动回家——两边的家长都没有来联系他们,这给了江时予一种暴风雨前的心慌感。
“我……”江时予看着晏安,慌乱得一塌糊涂。
“刚才到底怎么了?”晏安还在问,他看过来,眼底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担忧。
江时予咽了口口水,喉咙干燥得像要冒火了,他往后退了一小步,松开了拉着晏安的手。
晏安几乎是在他松手的那一瞬间低下头,看着江时予的指尖一点点离开。
“我和你说一件事,”江时予咬咬牙。
晏安没吭声。
“你妈妈,阿姨她已经……知道了。”江时予不敢看晏安的眼睛,都是他的错,如果他不让晏安跟着过来就好了,江时予也不会在这几天里发神经似的看透他们的感情,发癫一样希望他们能好好儿走下去而自作主张。
哪怕就像江醒说的那样,晏安妈妈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但她一直没有说出口,晏安妈妈和他们之间是有一种微妙的平衡的。
现在江醒一个电话将平衡打破了。
凭什么?
就算晏安要出柜,这件事也应该由他自己去说,做好完全的准备了再去讲,而不是在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捅了一刀”。
江时予连头都不敢擡了。
他这辈子头一次慌成这样,这件事太出乎意料了,他不知道晏安究竟会做出什么决定。
如果晏安要他陪着,那他自然会陪着,肯定不会松手。
可……晏安心病太重了。
他不知道晏安会怎么选。
隔了许久,江时予才听见晏安声音低哑又缓慢地问:“……知道什么?”
“我们的事,”江时予说完这句话,顿了顿,继续慌乱说,“对,对不起,我没想到江醒会,会打电话给你妈妈,直接把这件事捅出去了,她现在……知道了,知道我们在谈恋爱。”
晏安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眼睛一点点瞪圆了。
一时间,冉航仿佛又站在了他的面前,说,小安,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是没有选择的。
他们被迫走上一条路,他们天生走上一条路,天下地上有无数条路,没有人会看清自己最终走向什么。
那是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空气里还透着些许凉意,就像此时此刻夜晚的风,吹过他后颈还没干的汗,凉意瞬间透进了骨子里。
晏安总觉得自己成熟了,长大了,不应该再为过去那些东西烦恼担忧,但他又想,冉航跳楼时在想什么?他到底是真的想死,还是以死相逼?
那个把自己从楼下拉开的大叔又在想什么?
这个孩子真可怜啊,就差一秒,那个跳楼的少年就要砸到他身上了。
晏安低下头,好像看见那些血又漫到脚边了似的——但晏安从来没有这样冷静的思考过,他开始缓慢地琢磨。
自己到底是害怕血,害怕鬼,害怕从楼上他掉下来的冉航,还是害怕别的什么东西?
他还没想明白,身后马路上一辆车驶过的声音让他回过神,他这会儿才看见江时予擡起头,呆愣愣地看着自己,自己也是愣着的,像两个刚从院里跑出来的老年痴呆在商量未来的路究竟该往哪走,商量到一半,突然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晏安张了张嘴,第一个字竟然没能吐出声音来,他用力清清嗓子,问,“我妈怎么说?”
“‘知道了,不用你费心。’”江时予说出了江醒告诉他的那句话。
晏安却是一愣,这句话他听过,就在今天早上,老妈接到的那个令她突然变脸的电话。
知道了,不用你费心,管好你自己。
老妈是这样回答的。
之后也没有发作什么,晏安问起来时,她说是傻逼同事,是工作上的问题。
晏安想起她的冷脸,又想起她很快放松下来,若无其事似的的笑容,往远处想,他想起放在床头柜里的那些东西。
“你想怎么办?”江时予看着晏安,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怎么办?”晏安同样看着江时予,他们躲在白玉兰树下,看着彼此。
这个季节的白玉兰早就开完了花,绿叶密得不透光,他们站在这里,只能从十分模糊的光来分辨对方的表情。
“其实你现在回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也行的,”江时予逐字逐句地分析,“阿姨可能不会问你什么,如果问了,你就说没有。”
晏安的手一下攥紧了,紧紧盯着江时予,一言不发。
“我猜阿姨对江醒的印象好不到哪里去,只要你咬紧牙关不承认,阿姨不会……”江时予顿了顿,没有把后一句说出去,晏安直接打断了他,“然后你再和我慢慢断开联系,我妈就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事当真了,对吗?”
“不,不是,”江时予连忙否认,“没有那么偏激,只是你以后少在阿姨面前提起我,我们更隐秘一点……”
“你是想分手吗?”晏安看着他,没由来地问出了这么一句。
江时予刚要开口,晏安又打断了他:“分手也没用的,江时予,这事儿已经……我妈已经知道了,你想我想方设法把她糊弄过去,可以,但是你这个人这辈子都不能再出现在她面前了,可能吗?”
晏安吐字十分清晰,像完全不慌似的:“而且我妈已经知道了,我是在和你谈恋爱,和一个男的,我已经出柜了,这不是我承不承认的问题,分手完全没用,你别想分手,想都别想。”
“……我没有这么想。”江时予很认真地说。
晏安沉默了半天,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沉重地吐出一口气,吸气时竟然有些发颤。
“江时予。”晏安喊了他一声。
江时予在一瞬间想起他们在一起那天,晏安也是这么喊他,尾音没有刻意拖长,却带着一点颤抖,仿佛再大一点的声音就能让他支离破碎。
“嗯。”江时予应了一声,拉起他的手,不出所料,晏安的手已经攥起来了,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的肉里,江时予给他掰开,摸着他掌心那些月牙似的印记。
“……我,”晏安顿了顿,笑了下,笑得很难看,“我可能……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晏安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但他觉得江时予能明白。
江时予也不过是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手里,十指相扣着。
“这次不用怕,”江时予对他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的。”
晏安还是强扯着笑容,这件事实在突然,妈妈给江醒的回答又叫人琢磨不清她的态度,不管她能不能接受,她都没有直接找晏安问话,这是最模糊,也是最让晏安不安的一点。
“……对不起,”江时予还是很郑重地道了一次歉,“真的,对不起。”
“……我们不能装傻充愣下去。”晏安又一次蹲了下来,盯着地面,干巴巴地说,“不能这样。”
“我陪你回家,”江时予看着他的表情,很认真地说,“我陪你。”
晏安握着江时予的手,盯着地面看了会儿,声音沙哑地喊了声:“江时予。”
江时予立刻应了他一声,他却没有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