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景公即位三年时,听闻楚王亲自讨伐郑国,便打算出兵救援。于是任命荀林父为中军元帅,先谷为副将;士会为上军元帅,郤克为副将;赵朔为下军元帅,栾书为副将。赵括、赵婴齐担任中军大夫,巩朔、韩穿担任上军大夫,荀首、赵同担任下军大夫,韩厥为司马。此外还有部将魏锜、赵旃、荀罃、逢伯、鲍癸等数十员,总共出动六百辆兵车,在夏六月从绛州出发。
大军抵达黄河口时,前哨侦察得知,郑城被楚军围困已久,因盼不到救援,已经向楚国投降,而楚军也准备向北撤兵了。荀林父召集众将商议接下来的行动。士会说:“救援已经来不及,与楚国交战也师出无名,不如班师回朝,等待下次机会。” 荀林父觉得有理,便下令众将准备班师。
这时,中军的一员上将挺身而出,说道:“不行,不行!晋国之所以能称霸诸侯,是因为能扶持危难的国家。如今郑国因救援不至,不得已向楚国投降,如果我们打败楚国,郑国必定会重新归附晋国。现在抛弃郑国,躲避楚国,小国还能依靠谁呢?晋国也将无法再称霸诸侯了!元帅如果一定要班师,小将我情愿率领本部人马继续前进。” 荀林父一看,说话的是中军副将先谷,字彘子。荀林父说:“楚王就在军中,楚军兵强将广,你带领偏师独自前进,就如同把肉丢给饿虎,能有什么用呢?” 先谷咆哮着大叫:“我要是不去,别人会说堂堂晋国,竟然没有一个敢作战的人,这难道不可耻吗?此行就算死在阵前,也能保全志气。” 说完,径直走出营门。
先谷遇到赵同、赵括兄弟,便告诉他们:“元帅害怕楚国,打算班师,我将独自渡河前进。” 赵同、赵括说:“大丈夫就应该这样。我们兄弟愿意率领本部人马跟随你。” 这三人不遵守将领的命令,擅自率军渡过了黄河。荀首发现赵同不见了,军士报告说:“已经跟随先将军去迎战楚军了。” 荀首大惊,赶忙告诉司马韩厥。
韩厥特地来到中军,拜见荀林父,说:“元帅难道没听说彘子已经渡河了吗?他如果遭遇楚军,必定会战败。您总领中军,彘子却让军队受损,罪责就全在您身上了。您打算怎么办呢?” 荀林父惊慌地询问对策。韩厥说:“事已至此,不如三军一起前进。如果获胜,您就有功劳。万一失败,六个人共同分担责任,不比您独自承担罪责要好吗?” 荀林父下拜说:“你说得对。” 于是传令三军一起渡河,在敖、鄗二山之间扎营。先谷高兴地说:“我就知道元帅不会违背我的意见。”
话说郑襄公得知晋军兵强马壮,担心一旦晋军战胜,会追究郑国归附楚国的罪责,于是召集众臣商议。大夫皇戍进言说:“我请求作为国君的使者前往晋军,劝说他们与楚国交战。如果晋军获胜,我们就归附晋国;如果楚军获胜,我们就归附楚国,选择强大的一方侍奉,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郑伯认为这个计谋不错,便派皇戍前往晋军,传达郑伯的命令:“我们国君盼望着贵国的救援,就像盼望及时雨一样。因为国家即将危亡,才暂时向楚国投降,以图自救,并非胆敢背叛晋国。楚军战胜郑国后骄傲自大,而且长期在外作战,已经疲惫不堪。晋国如果进攻,我们郑国愿意作为后援。” 先谷说:“打败楚国,收服郑国,就在此一举了。” 栾书却说:“郑国人反复无常,他们的话不可信。” 赵同、赵括则说:“属国来助战,这样的机会不可错过。彘子说得对。” 于是他们不听从荀林父的命令,和先谷一起,竟然与皇戍定下了与楚国作战的约定。
谁知道郑襄公又另外派使者前往楚军中,也劝说楚王与晋国交战,这分明是两边挑拨,坐观成败的意思。孙叔敖顾虑晋军兵力强盛,对楚王说:“晋人没有决战的意图,不如我们主动求和。如果求和不成,再交战,那么理亏的就是晋国了。” 庄王觉得有道理,便派蔡鸠居前往晋军,请求罢战讲和。荀林父高兴地说:“这是两国的福气啊!” 先谷却对着蔡鸠居大骂:“你们夺走我们的属国,又想用和谈来拖延我们。就算我家元帅愿意讲和,我先谷绝对不答应,一定要杀得你们片甲不留,才显我先谷的本事!赶紧回去告诉你们楚王,让他早早逃走,饶他一条性命!” 蔡鸠居被骂得狗血淋头,抱头鼠窜。刚要出营门,又遇到赵同、赵括兄弟,他们拔剑指着蔡鸠居说:“你要是再来,先让你吃我一剑!” 蔡鸠居出了晋营,又碰到晋将赵旃,赵旃拉弓对着他,说:“你就是我箭下的肉,早晚要把你擒住!麻烦你传个话,让你们那个蛮王小心点!”
蔡鸠居回到楚营,将这些事奏知庄王。庄王大怒,问众将:“谁敢去挑战?” 大将乐伯应声而出:“我愿意去!” 乐伯乘坐一辆战车,许伯为御者,摄叔为车右。许伯驾车快如疾风,径直逼近晋军营地。乐伯故意代替许伯握住缰绳,让许伯下车整理马匹和马鞅,以此显示自己的从容。有十几个晋军游兵经过,乐伯不慌不忙,一箭射去,就射倒一人;摄叔跳下车,单手就生擒一人,然后飞身上车,其余的晋军吓得大喊着逃走了。许伯继续驾车,朝着楚营飞驰而去。
晋军得知楚将挑战还杀了人,便分成三路追赶过来。鲍癸在中间,左边有逢宁,右边有逢盖。乐伯大声喝道:“我左边射马,右边射人,如果射错了,就算我输!” 于是将雕弓拉满,左右开弓,一箭接着一箭射去,箭无虚发,十分精准。左边连续射倒三四匹马,马倒下后,战车就无法行动了。右边逢盖的面门也中了一箭,被箭射伤的军士众多。左右两路的追兵都无法前进,只有鲍癸紧紧跟在后面,眼看就要追上了。乐伯只剩下一支箭,搭在弓上,正要射鲍癸,心想:“我这箭要是射不中,必定会被对方抓住。” 正在转念间,战车飞驰之际,跑出一头麋鹿,从乐伯面前经过。乐伯灵机一动,一箭朝着麋鹿射去,正好射中麋鹿的心脏。他让摄叔下车取了麋鹿,献给鲍癸,说:“希望这能充当您随从的食物。” 鲍癸见乐伯箭术如此高超,心中正害怕,便借着乐伯献麋鹿的机会,假意感叹道:“楚将有礼,我不能冒犯。” 于是指挥左右人马回车。乐伯不紧不慢地返回楚营。有诗为证:“单车挑战骋豪雄,车似雷轰马似龙。神箭将军谁不怕?追军缩首去如风。”
晋将魏锜得知鲍癸放走了乐伯,心中大怒,说:“楚人来挑战,晋国却没有一个人敢到军前,恐怕会被楚人笑话。小将我也愿意乘坐一辆战车,去探探楚国的实力。” 赵旃说:“小将我愿意和魏将军一起去。” 荀林父说:“楚国先来求和,然后才挑战。你们如果到了楚军那里,也要先谈谈和议,这才符合礼节。” 魏锜回答说:“小将我这就去请和。” 赵旃先送魏锜上车,对魏锜说:“将军去报复蔡鸠居出使之事,我去报复乐伯挑战之事,我们各做各的事。”
上军元帅士会听说赵旃、魏锜请求前往楚军,急忙来见荀林父,想要阻止他们。等他赶到中军时,这二将已经出发了。士会私下对荀林父说:“魏锜、赵旃自恃先辈的功劳,却得不到重用,心中常常心怀不满。况且他们血气方刚,不知进退,这次前去必定会激怒楚军。倘若楚军突然袭击我们,我们用什么来抵御呢?” 这时,副将郤克也来说:“楚国的意图难以捉摸,我们不可不防备。” 先谷却大叫道:“早晚都要厮杀,还防备什么!” 荀林父拿不定主意。士会退出来后对郤克说:“荀伯就像个木偶啊!我们应该自己想办法。” 于是让郤克约会上军大夫巩朔、韩穿,各自率领本部人马,分成三处,埋伏在敖山之前。中军大夫赵婴齐也担心晋军战败,提前派人在黄河渡口准备了船只。
再说魏锜一心嫉妒荀林父担任将领,想要败坏他的名声,在荀林父面前说去求和,到了楚军中,却直接请战然后返回。楚将潘党知道蔡鸠居出使晋营时受了晋将的辱骂,如今魏锜前来,正好可以报仇。他急忙赶到中军,此时魏锜已经出营离开了,于是策马追赶。魏锜走到大泽时,见追兵紧迫,正准备迎战,忽然看见泽中有六头麋鹿,他想起楚将乐伯射麋之事,便弯弓搭箭,也射倒一头麋鹿,让御者献给潘党,说:“之前承蒙乐将军赐给食物,现在我以此相报。” 潘党笑着说:“他是想让我照着之前的样子做啊!我要是继续追,就显得我们楚人无礼了。” 于是也让御者回车返回。魏锜回到晋营,谎称:“楚王不准讲和,一定要交锋,决一胜负。” 荀林父问:“赵旃在哪里?” 魏锜说:“我先走,他在后面,没有碰到。” 荀林父说:“楚国既然不准和,赵将军必然会吃亏。” 于是派荀罃率领二十辆軘车、一千五百名步卒,前去迎接赵旃。
赵旃在夜里来到楚军营地,在军门外面铺好席子,从车中取出酒,坐在那里饮酒。他让二十多个随从学说楚语,四下巡逻,得知了楚军的军号,混入营中。有士兵察觉他们是假冒的,上前盘问,这些人拔刀砍伤了士兵。楚营中顿时大乱,纷纷举火搜捕贼人,抓住了十几个人,其余的人逃出去,看见赵旃还安稳地坐在席子上,便扶起他,登上战车,却发现御人已经被楚军杀死了。
天色渐渐明亮,赵旃亲自驾车,可是马饿了跑不快。楚庄王听说营中有贼人逃走,亲自驾驶战车,率兵追赶,速度很快。赵旃担心被追上,便弃车逃进万松林里。楚将屈荡看见了,也下车追赶。赵旃把铠甲和下裳挂在小松树上面,轻身逃脱。屈荡取了铠甲、下裳以及车马,献给庄王。正要回车,望见一辆战车飞驰而来,一看,原来是潘党。潘党指着北面扬起的车尘,对楚王说:“晋军大队人马来了!” 其实这车尘是荀林父派来迎接赵旃的軘车。潘党远远望见,误以为是晋军主力,不免夸大其词,吓得庄王脸色如土。
忽然听到南方鼓角喧天,为首一位大臣,带着一队车马飞驰而来。这位大臣是谁呢?原来是令尹孙叔敖。庄王心下稍微安定,问:“相国怎么知道晋军来了,赶来救我?” 孙叔敖回答说:“我不知道。只是担心君王轻易前进,误闯进晋军之中,所以我先来救驾,随后三军都会赶到。” 庄王再次向北望去,见扬起的尘土不高,说:“这不是大军。” 孙叔敖说:“《兵法》上说:‘宁可我们逼迫敌人,不能让敌人逼迫我们。’众将既然都已经到齐,大王可以传令,只管向前冲杀。如果挫败晋军的中军,其余两军就无法立足了。”
庄王果然传令,让公子婴齐和副将蔡鸠居率领左军进攻晋军上军;公子侧和副将工尹齐率领右军进攻晋军下军;自己则率领中军两广的人马,直捣荀林父的大营。庄王亲自击鼓,众军一起擂鼓,鼓声如雷,车马疾驰,步卒跟着车马飞奔向前。晋军毫无准备,荀林父听到鼓声,才打算派人去探听,楚军已经漫山遍野,布满了晋军营地之外,真是出其不意。
荀林父惊慌失措,无计可施,只好传令全力混战。楚兵个个斗志昂扬,威风凛凛,就像海啸山崩、天塌地陷一般。晋兵则像刚从梦中惊醒、大醉初醒,还搞不清东南西北。“没准备的人遇到有备而来的人”,怎么能抵挡得住呢?一时间,晋军如鸟兽散,被楚兵像砍瓜切菜一样,一阵乱杀,被杀得七零八落。荀罃乘坐軘车,没有接到赵旃,却撞上了楚将熊负羁,双方交锋。楚兵大批涌来,荀罃寡不敌众,他所乘坐战车左边的骖马中箭先倒下,于是被熊负羁擒获。
晋将逢伯带着两个儿子逢宁、逢盖,同坐一辆小车,正忙着逃命。恰好赵旃脱身逃来,两只脚都磨破了,看到前面有乘车的人,便大声呼喊:“车里是什么人?求求你们带上我!” 逢伯听出是赵旃的声音,赶忙吩咐两个儿子:“赶紧驾车快走,千万别回头。” 两个儿子不明白父亲的意思,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赵旃随即喊道:“逢将军,载我一程!” 两个儿子对父亲说:“赵老头在后面叫我们呢。” 逢伯大怒,骂道:“你们既然看到了赵老头,就该让他上车!” 他喝令两个儿子下车,把缰绳交给赵旃,让他上车一起逃走。结果逢宁、逢盖没了车,最终死在乱军之中。
荀林父和韩厥从后营上车,带着残兵败将,沿着山的右边,顺着黄河边逃走,一路上丢弃的车马兵器不计其数。先谷从后面追上来,额头中了一箭,鲜血直流,他扯下战袍包扎伤口。荀林父指着他说:“你不是号称敢战吗,现在也成这样了?” 走到黄河渡口时,赵括也赶到了,抱怨说他的哥哥赵婴齐,私下里提前准备了船只,自己先渡过了黄河,“都不通知我们,这是什么道理?” 荀林父无奈地说:“生死关头,哪里顾得上相互通报呢?” 赵括心里十分怨恨,从此和赵婴齐有了嫌隙。荀林父接着说:“我们的军队已经无力再战,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渡河。” 于是命令先谷到河边召集船只。可是那些船只都分散停泊在各处,一时半会儿根本凑不齐。
正当众人乱作一团的时候,沿河涌来无数人马。荀林父一看,原来是下军正副将赵朔、栾书,他们被楚将公子侧击败,带着残兵败将,也从这条路逃了过来。两支军队会合在岸边,人人都急于渡河,船只数量越发显得不足。往南望去,尘土飞扬,荀林父担心楚军乘胜追击,赶忙击鼓传令:“先渡过河的有赏!” 两支军队争抢船只,甚至自相残杀。等到船上挤满了人,后面的人还是拼命攀附,结果很多船因超载翻覆,又损坏了三十多艘。先谷在船上喝令军士:“只要有人攀着船舷、拉扯船桨的,就用刀砍他们的手。” 其他船上纷纷效仿。砍落的手指掉进船里,像飞花一样,捡都捡不完,最后都被丢进了河里。岸上哭声震天,山谷都回荡着,整个天地都显得昏暗凄惨,日色无光。史臣为此写诗道:“舟翻巨浪连帆倒,人逐洪波带血流。可怜数万山西卒,半丧黄河作水囚!”
后面又扬起尘土,原来是荀首、赵同、魏锜、逢伯、鲍癸等一众败将,陆续逃到。荀首已经登上船,却没看到儿子荀罃,便派人在岸上呼喊。有个小军士看到荀罃被楚军俘虏,赶紧报告给荀首。荀首心急如焚,说道:“我儿子既然被俘,我不能就这么空手回去。” 于是他又上岸,整顿好车马准备出发。荀林父劝阻他说:“荀罃已经落入楚军手中,你去了也没用。” 荀首坚定地说:“抓到别人的儿子,或许还能换回我的儿子。” 魏锜向来和荀罃交情深厚,也愿意一同前往。荀首很高兴。他们聚集起荀氏的家兵,还有几百人。再加上荀首平时体恤百姓、爱护士兵,很得军心,所以下军那些在岸上的士兵,都乐意跟随他,就连已经在船上的人,听说下军的荀大夫要冲进楚军寻找小将军,也纷纷上岸相随,愿意拼死效力。此时这股士气,比全军刚扎营的时候还要高昂。
荀首在晋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神箭手,他带上许多好箭,毅然冲进楚军。正好遇到老将连尹襄老,襄老正在抢夺遗弃的车马兵器,没料到晋兵突然杀到,毫无防备,被荀首一箭射去,正好射中脸颊,倒在了车上。公子谷臣看到襄老中箭,赶忙驾车来救。魏锜迎上去与他厮杀。荀首看准时机,又射出一箭,射中公子谷臣的右腕。谷臣忍痛拔箭,魏锜趁机将他活捉,还把襄老的尸体也装上了车。荀首说:“有了这两样,应该可以赎回我儿子了!楚军太强大,不能久留。” 于是赶紧策马疾驰。等楚军反应过来想要追赶时,已经来不及了。
再说公子婴齐去攻打晋军上军。士会早就预料到会有战事,所以侦察消息很及时,提前就结好了阵势,一边战斗一边撤退。婴齐追到敖山脚下,突然听到炮声震天,一支军队杀出,为首的大将在车中高声喊道:“巩朔在此,等候多时了!” 婴齐吓了一跳。巩朔迎上去与婴齐交战,大约打了二十多个回合,不敢恋战,保护着士会慢慢撤退。婴齐不肯罢休,继续追击,前面又响起炮声,韩穿率兵赶到。楚将蔡鸠居驾车迎战,刚要交锋,山坳里炮声又响,旗帜如林,大将郤克又带兵杀到。婴齐见晋军埋伏众多,担心陷入晋军的圈套,便鸣金收兵。士会清点将士,竟然一个都没受伤或阵亡,于是凭借敖山的险要地势,结成七个小寨,像七星一样相互连接,楚军不敢贸然逼近。直到楚军全部撤退,士会才整顿队伍返回。这是后话。
荀首带兵回到黄河渡口时,荀林父的大军还没全部渡过河,众人十分惊慌。好在赵婴齐已经渡过北岸,派空船回来接应。这时天已经黑了,楚军也已经抵达邲城。伍参请求迅速追击晋军。庄王说:“楚国自从在城濮之战失利后,一直蒙羞,这一战已经洗刷了耻辱。晋楚终究还是要讲和的,何必多杀人呢?” 于是下令安营扎寨。晋军趁着夜色渡河,乱哄哄的,一直折腾到天亮才结束。史臣评论荀林父,智谋不足以预判敌情,才能不足以驾驭将领,进军撤退都犹豫不决,才导致这场大败,使得中原的霸主之气,全都归了楚国,实在是令人痛心!有诗叹道:“阃外元戎无地天,如何裨将敢挠权?舟中掬指真堪痛,纵渡黄河也腼然!”
郑襄公得知楚军得胜,亲自到邲城慰劳军队。他把楚王迎到衡雍,让楚王住进王宫,还大摆宴席庆祝。潘党请求收集晋军的尸体,筑起 “京观”,以此彰显楚国万世的武功。庄王说:“晋国并非有罪该讨伐,我侥幸获胜,哪里算得上什么武功呢?” 他命令军士就地掩埋遗骨,还写了祭文祭祀河神,之后便奏着凯歌班师回朝。回国后论功行赏,庄王赞赏伍参的谋略,任命他为大夫。伍举、伍奢、伍尚、伍员就是他的后人。令尹孙叔敖感叹道:“战胜晋国这样的大功,竟然出自一个宠臣,我真是羞愧得要死!” 从此便闷闷不乐,积郁成疾。
荀林父带着败兵回去拜见晋景公,景公一怒之下想斩杀荀林父。群臣极力劝阻说:“林父是先朝大臣,虽然有丧师的罪过,但都是因为先谷故意违抗军令,才导致失败。主公只要斩杀先谷,以儆效尤就足够了。当年楚国杀了得臣,晋文公很高兴;秦国留下孟明,秦襄公很害怕。希望主公赦免林父的罪过,让他戴罪立功。” 景公听从了他们的建议,于是斩杀先谷,恢复荀林父原来的职位。还命令六卿整治军队、训练将领,为日后报仇做准备。这是周定王十年发生的事。
周定王十二年春三月,楚国令尹孙叔敖病重,他叮嘱儿子孙安说:“我有一封遗表,等我死后,你帮我呈给楚王。楚王如果要封你官爵,你千万不能接受。你资质平庸,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不能滥竽充数。要是楚王封给你大的城邑,你一定要坚决推辞。推辞不掉的话,就请求封寝邱。那块地贫瘠,没人想要,或许能让子孙后代长久享有俸禄。” 说完就去世了。孙安取出遗表呈给楚王,楚庄王打开阅读,遗表上写道:“我本是有罪被废之人,承蒙君王提拔为相位,这几年,惭愧没能立下大功,辜负了重任。如今托君王的福,能死在家里,这是我的幸运。我只有一个儿子,不成器,不配为官。我的侄子薳凭,很有才能,可以担任一个官职。晋国号称世代霸主,虽然偶尔战败,但不可轻视。百姓饱受战争之苦已久,最好还是休兵安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希望大王明察!”
庄王读完,叹息道:“孙叔敖到死都不忘国家,是我没福气,上天夺走了我的良臣啊!” 当即下令驾车去看孙叔敖的遗体,抚着棺材痛哭,随行的人无不落泪。第二天,庄王任命公子婴齐为令尹,召薳凭为箴尹,这就是薳氏家族的开端。庄王想让孙安担任工正,孙安坚守父亲的遗命,坚决推辞不接受,退回到乡下种地。
庄王宠信的艺人孟侏儒,人称优孟,身高不满五尺,平时擅长滑稽调笑,很受身边人的喜爱。有一天,优孟到郊外,看到孙安砍了柴,自己背着往回走。优孟迎上去问道:“公子怎么亲自辛苦背柴呢?” 孙安说:“父亲做了几年令尹,一分钱都没往家里拿,他死后家里没什么积蓄,我怎能不背柴呢?” 优孟感叹道:“公子坚持住,大王很快就会召见你了!” 于是他制作了一套孙叔敖的衣冠剑履,还模仿孙叔敖生前的言行举止,练习了三天,学得惟妙惟肖,就像孙叔敖重生一样。
正好庄王在宫中设宴,召集众艺人表演节目。优孟先让其他艺人扮成楚王,做出思念孙叔敖的样子,自己则扮成孙叔敖登场。楚王一见,大吃一惊,说道:“孙叔敖,你没事吧?我太想念你了,你还能再来辅佐我吗?” 优孟回答:“我不是真的叔敖,只是长得像罢了。” 楚王说:“我思念叔敖却见不到他,见到像叔敖的人,也能稍微慰藉我的思念之情,你别推辞,就担任相位吧。” 优孟回答:“大王如果真的任用我,我当然很愿意。但我家里有个老妻,她很懂得人情世故,让我回去和她商量一下,才敢领命。” 说完就下场,然后又上场说:“我刚和老妻商量过了,她劝我不要接受。” 楚王问:“为什么呢?” 优孟回答:“老妻有一首村歌劝我,我唱给大王听听!” 于是唱道:“贪吏不可为而可为,廉吏可为而不可为。贪吏不可为者,污且卑;而可为者,子孙乘坚而策肥。廉吏可为者,高且洁;而不可为者,子孙衣单而食缺。君不见楚之令尹孙叔敖,生前私殖无分毫,一朝身没家凌替,子孙丐食栖蓬蒿。劝君勿学孙叔敖,君王不念前功劳!”
庄王在宴席上看到优孟的问答,就像真的孙叔敖一样,心里已经很不是滋味;等优孟唱完,忍不住潸然泪下,说道:“孙叔敖的功劳,我不会忘记!” 当即命令优孟去召孙安来。孙安穿着破旧的衣服、草鞋前来拜见庄王。庄王问:“你怎么穷困成这样了?” 优孟在一旁回答:“不贫困,就显不出前令尹的贤能。” 庄王说:“孙安不愿意做官,那就封给他万户的城邑。” 孙安坚决推辞。庄王说:“我主意已定,你不能拒绝。” 孙安上奏说:“君王要是念在先父的一点功劳,给我些衣食,我希望能封到寝邱,这样我就满足了。” 庄王疑惑地问:“寝邱是贫瘠的地方,你要它有什么用?” 孙安说:“先父有遗命,不是寝邱我不敢接受。” 庄王只好答应。后人因为寝邱不是好地方,没人争夺,孙氏得以世代守护。这都是孙叔敖有先见之明。史臣专门写诗讲述优孟的事:“清官遑计子孙贫,身死褒崇赖主君;不是侏儒能讽谏,庄王安肯念先臣?”
晋臣荀林父听说孙叔敖刚去世,知道楚军短时间内不会出兵。于是请求出兵讨伐郑国,在郑国郊外大肆抢掠一番后,便耀武扬威地回师了。众将请求趁机围攻郑国,林父却说:“围攻未必能立刻攻克,万一楚军突然来救,这不是主动找敌人吗?暂且让郑国人害怕,让他们自己想办法。” 郑襄公果然十分害怕,派使者到楚国商量对策,还把弟弟公子张送到楚国,换回公子去疾回郑国,一起治理国事。庄王说:“郑国要是有诚意,还需要人质吗?” 于是把人质都送了回去,接着召集众臣商议大事。不知道他们商议的是什么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