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渔丈人将伍子胥渡过江后,又给他提供饮食,还拒绝接受他的佩剑。伍子胥离开后又折返回来,恳请渔丈人对他的事保密,担心追兵赶来,辜负了渔丈人的一番好意。渔丈人仰天长叹道:“我一心帮你,你却还怀疑我。要是追兵从别处渡江,我又该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就让我以死来消除你的疑虑吧!” 说完,解开缆绳,开船离岸,拔掉船舵,放开船桨,将船底翻转,自己溺亡在了江心。史臣写诗赞叹:“数载逃名隐钓纶,扁舟渡得楚亡臣,绝君后虑甘君死,千古传名渔丈人。” 直到现在,武昌东北通淮门外,还有一座解剑亭,那便是当年伍子胥解下佩剑赠给渔父的地方。伍子胥看着渔丈人投江自尽,叹息道:“我因你得以活命,你却为我而死,这怎能不让人悲痛!” 随后,伍子胥与芈胜进入了吴国境内。
他们走到溧阳时,饥肠辘辘,只能向人乞讨食物。遇到一位女子,正在濑水边上浣洗纱布,竹筐里装着饭食。伍子胥停下脚步问道:“夫人,能否施舍一顿饭给我?” 女子低头回答:“我与母亲相依为命,三十岁了还未出嫁,怎敢给过往的行客售卖饭食呢?” 伍子胥说:“我正处于困境之中,只求一顿饭来维持生命!夫人若能行救济他人的善举,又何必有所顾忌呢?” 女子抬头看到伍子胥相貌魁梧,便说道:“我看您的容貌,不像是普通人,怎能因为些许顾忌,就对您的穷困坐视不管?” 于是打开竹筐,取出一罐浆水,跪着递给伍子胥。伍子胥和芈胜吃了个半饱。女子说:“看您像是要远行,为何不吃饱些?” 二人便又吃了一些,将食物全部吃完。临行前,伍子胥对女子说:“承蒙夫人救命之恩,此恩我铭记于心。我实际上是个逃亡之人,倘若遇到他人,还望夫人不要提及此事!” 女子悲伤地叹息道:“唉!我侍奉寡母,三十岁未嫁,一直坚守贞节,没想到今日因送饭,竟与男子交谈。我已然败坏了道义,失去了贞节,还有何颜面做人!您快走吧。” 伍子胥告别后,走了几步,回头望去,只见这女子抱起一块大石头,投进濑水自尽了。后人称赞道:“溧水之阳,击绵之女,惟治母餐,不通男语。矜此旅人,发其筐筥,君腹虽充,吾节已窳。捐此孱躯,以存壶矩,濑流不竭,兹人千古!”
伍子胥见女子投水,心中感伤不已,咬破手指,在石头上滴血写下二十个字:“尔浣纱,我行乞;我腹饱,尔身溺。十年之后,千金报德!” 伍子胥写完,又担心后人看见,便捧土将字掩埋起来。
过了溧阳,又前行三百多里,来到一个地方,名叫吴趋。伍子胥看到一位壮士,额头宽阔,眼睛深陷,模样如同饿虎,声音好似巨雷,正在与一个大汉厮打。众人极力劝阻,却无法制止。这时,门内有一位妇人喊道:“专诸,不可!” 那壮士似乎有所畏惧,立刻收起手,回家去了。伍子胥对此深感奇怪,便向旁人打听:“如此勇猛的壮士,为何会惧怕一个妇人?” 旁人告知:“这是我们乡里的勇士,力大无穷,能敌万人,从不畏惧强权。他平生喜好行侠仗义,见到有人遭遇不平之事,便会竭尽全力相助。刚刚门内呼喊的,是他的母亲。被唤作专诸的,就是这个人的名字。他向来孝顺,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即便在盛怒之下,听到母亲的声音也会立刻停下来。” 伍子胥感叹道:“这真是一位壮烈之士啊!”
第二天,伍子胥整理好衣衫,前去拜访专诸。专诸出门迎接,询问他的来历。伍子胥详细地说出自己的姓名,以及遭受冤屈的前因后果。专诸问道:“您身负如此大的冤仇,为何不去求见吴王,借兵报仇呢?” 伍子胥说:“我没有能引荐我的人,不敢贸然自荐。” 专诸说:“您说得有道理。今日您光临寒舍,有什么见教呢?” 伍子胥说:“我敬重您的孝行,希望能与您结交。” 专诸十分高兴,便进屋告知母亲,随即与伍子胥结拜为兄弟。伍子胥比专诸年长两岁,专诸便称呼伍子胥为兄长。伍子胥请求拜见专诸的母亲,专诸又让妻子和孩子出来与他相见,还杀鸡做饭,大家相处得如同骨肉至亲一般。伍子胥和芈胜便在专诸家中留宿了一夜。
次日清晨,伍子胥对专诸说:“我打算告别贤弟,前往都城,寻找机会侍奉吴王。” 专诸说:“吴王喜好逞勇且骄横,不如公子光礼贤下士,将来必定会有所成就。” 伍子胥说:“承蒙贤弟指教,我定会牢记于心。日后若有需要贤弟帮忙的地方,万望不要拒绝!” 专诸答应了。三人就此分别。
伍子胥和芈胜继续前行,来到梅里。这里城郭低矮狭小,集市刚刚形成。舟车往来喧闹,伍子胥举目无亲,便将芈胜安置在郊外,自己披头散发,佯装癫狂,光着脚,满脸涂泥,手持一支斑竹箫,在集市中吹奏,四处乞讨。他吹奏的箫曲第一叠是:“伍子胥!伍子胥!跋涉宋郑身无依,千辛万苦凄复悲!父仇不报,何以生为?” 第二叠是:“伍子胥!伍子胥!昭关一度变须眉,千惊万恐凄复悲!兄仇不报,何以生为?” 第三叠是:“伍子胥!伍子胥!芦花渡口溧阳溪,千生万死及吴陲,吹箫乞食凄复悲!身仇不报,何以生为?” 集市中的人都不认识他。(此时是周景王二十五年,即吴王僚七年。)
再说吴国公子姬光,是吴王诸樊的儿子。诸樊去世后,姬光本应继承王位,但因遵循父亲的遗命,想将王位依次传给季札,所以余祭、夷昧相继即位。等到夷昧去世后,季札不愿接受王位,按理说仍应立诸樊的后人,无奈王僚贪图王位,不肯相让,竟然自立为王。公子光心中不服,暗自怀恨,有了刺杀王僚的想法。只是群臣大多是王僚的党羽,他找不到可以共谋大事的人,只能将怨恨隐忍在心中。于是,公子光找来善于相面的被离,举荐他担任吴市吏,叮嘱他留意寻访豪杰之士,引为自己的辅佐。
一天,伍子胥吹着箫经过吴市。被离听到箫声十分哀伤,再仔细一听,隐隐听出了其中的含义。他出门看到伍子胥,大为惊讶,说道:“我相过的人众多,却从未见过如此相貌之人!” 于是作揖邀请伍子胥进屋,让他坐在上座。伍子胥谦逊推辞。被离说:“我听说楚国杀害了忠臣伍奢,他的儿子伍子胥逃亡到外国,您大概就是他吧?” 伍子胥局促不安,没有回答。被离又说:“我并非要害您。我见您相貌不凡,想为您谋求富贵。” 伍子胥这才诉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遭遇。
很快,就有侍从得知此事,报告给了王僚。王僚召见被离,让他带伍子胥进宫相见。被离一方面派人私下将消息告知姬光,另一方面让伍子胥沐浴更衣,一同入朝拜见王僚。王僚对伍子胥的相貌感到惊奇,与他交谈后,发现他很有才能,当即任命他为大夫之职。第二天,伍子胥进宫谢恩,说起父兄的冤仇,咬牙切齿,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王僚赞赏他的勇气,心中又怜悯他,答应为他兴兵复仇。
姬光早就听闻伍子胥智勇双全,有心招揽他,如今听说他先去拜见了王僚,担心他被王僚重用,心中有些不悦。于是前去拜见王僚,问道:“我听说楚国的逃亡臣子伍子胥投奔到我国,大王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王僚说:“他既贤能又孝顺。” 姬光问:“何以见得?” 王僚说:“他勇猛非凡,与我谋划国事,所言无不切中要害,这是他的贤能之处。他时刻不忘为父兄报仇,向我请求出兵,这是他的孝顺之处。” 姬光说:“大王答应为他复仇了吗?” 王僚说:“我怜悯他的遭遇,已经答应他了。” 姬光劝谏道:“一国之君,不能为了一个普通人兴兵。如今吴楚两国交战已久,却未见大胜。如果为伍子胥兴兵,那就是将个人仇恨置于国家耻辱之上。胜利了,他的仇恨得以消解;失败了,我们的耻辱则会加深,此事万万不可!” 王僚觉得姬光说得有道理,于是取消了讨伐楚国的计划。
伍子胥听说姬光进宫劝谏,心想:“姬光心中另有打算,此时还不能和他谈论对外之事。” 于是辞去大夫之职,不肯接受任命。姬光又对王僚说:“伍子胥因为大王不肯兴兵,辞职不受,心中有怨恨之意,不可再任用他。” 王僚便疏远了伍子胥,听任他离去,只是赏赐给他阳山的一百亩田地。伍子胥和芈胜便在阳山的田野间耕种。
姬光私下前去看望伍子胥,赠送他米粟布帛,问道:“您往来于吴楚两国之间,可曾遇到过像您这样有勇有谋的人?” 伍子胥说:“我算不得什么。我曾见过一个叫专诸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勇士!” 姬光说:“希望通过您能与专诸先生结交。” 伍子胥说:“专诸住得离这里不远,我马上召他来,明天早上您就可以见到他。” 姬光说:“既然是有勇有谋的壮士,我理应亲自前去拜访,怎敢召唤他呢?” 于是与伍子胥同乘一辆车,径直前往专诸的家中。
此时,专诸正在街坊磨刀,准备杀猪,看到车马喧闹,正打算回避。伍子胥在车上喊道:“愚兄在这里。” 专诸急忙放下刀,等候伍子胥下车相见。伍子胥指着公子光说:“这是吴国的长公子,仰慕贤弟的英雄气概,特地前来拜访,贤弟不可推辞。” 专诸说:“我只是个普通的街巷小民,有何德何能,敢劳公子大驾。” 于是作揖请公子光进屋。专诸家是简陋的柴门和草屋,大家低着头才能进去。公子光先行下拜,表达自己一直以来的仰慕之情。专诸回拜。公子光奉上金帛作为见面礼,专诸坚决推辞。伍子胥在一旁极力劝说,专诸这才肯收下。从此,专诸便投身到公子光的门下。
公子光派人每天给专诸送去粟肉,每月给予布帛,还时常问候他的母亲。专诸十分感激公子光的恩情。一天,专诸问公子光:“我只是个乡下的小人物,承蒙公子的豢养之恩,无以为报。倘若公子有什么差遣,我定当唯命是从。” 公子光便屏退左右侍从,说出了自己想要刺杀王僚的想法。专诸问:“前王夷昧去世后,他的儿子理应即位,公子您为何想要加害于王僚呢?” 公子光详细讲述了祖父的遗命,以及王位依次相传的缘故:“季札推辞不受王位,王位理应回归嫡长子一脉。嫡长子之后,便是我。王僚怎能擅自称王?我的力量薄弱,难以成就大事,所以希望借助有能力的人。” 专诸说:“为何不派近臣在王僚身边委婉进言,陈述先王的遗命,让他退位呢?何必私下准备剑士,损害先王的仁德呢?” 公子光说:“王僚贪婪且依仗武力,只知道追逐利益,不会主动退让。若与他提及此事,反而会招来猜忌和祸害。我与王僚势不两立!” 专诸激动地说:“公子说得对。只是我母亲尚在人世,我不敢轻易以死相许。” 公子光说:“我也知道你母亲年迈,孩子年幼,然而若没有你,我便无人可共谋大事。倘若事情成功,你的母亲和孩子,就是我的母亲和孩子,我自会尽心养育,怎敢辜负你呢?”
专诸沉思许久,回答道:“凡事贸然行动难以成功,必须谋划周全。鱼在千仞深的深渊中,却能落入渔人之手,是因为有香饵的诱惑。想要刺杀王僚,必须先投其所好,才能接近他。不知王僚喜好什么?” 公子光说:“他喜好美食。” 专诸问:“美食中什么最为美味?” 公子光说:“他尤其喜欢烤鱼。” 专诸说:“那我请求暂时告辞。” 公子光问:“壮士要去哪里?” 专诸说:“我去学习烹饪之术,这样或许能够接近吴王。” 于是,专诸前往太湖学习烤鱼。经过三个月的学习,品尝过他烤鱼的人,都觉得美味无比。然后,专诸再次拜见姬光,姬光便将专诸藏在府中。髯翁写诗道:“刚直人推伍子胥,也因献媚进专诸。欲知弑械从何起?三月湖边学炙鱼。”
姬光召见伍子胥,问道:“专诸已经精通烤鱼之术,怎样才能接近吴王呢?” 伍子胥回答:“鸿鹄之所以难以被控制,是因为它有羽翼。想要控制鸿鹄,必须先拔掉它的羽翼。我听说公子庆忌,筋骨如铁,勇猛无比,无人能敌,手能接住飞鸟,步能与猛兽搏斗。王僚有庆忌朝夕相伴,想要动手都十分困难。况且他的弟弟掩余、烛庸手握兵权,即便有擒龙伏虎的勇气,鬼神莫测的谋略,又怎能成事。公子若想除掉王僚,必须先除去这三个人,然后才能图谋王位。否则,即便侥幸成事,公子您又怎能安稳地坐在王位上呢?” 姬光低头沉思了半晌,恍然大悟道:“您说得对。你暂且回到你的田地里,等有合适的时机,我们再商议此事。” 伍子胥便告辞离开了。
这一年,周景王驾崩。他有嫡长子名叫猛,次子名叫匄,庶长子名叫朝。周景王宠爱庶长子朝,曾嘱托大夫宾孟,想要更换世子之位,然而还没来得及施行就去世了。刘献公挚也在此时去世,他的儿子刘卷,字伯蚡,继承了爵位。刘卷向来与宾孟不和,于是与单穆公旗一起杀掉宾孟,拥立世子猛,这就是周悼王。尹文公固、甘平公鰌、召庄公奂,一直支持子朝,三家联合兵力,派上将南宫极率领军队去攻打刘卷。刘卷逃到扬地,单旗侍奉周悼王猛驻扎在皇地。子朝派他的党羽鄩肹攻打皇地,鄩肹战败身亡。晋顷公听闻周王室大乱,派遣大夫籍谈、荀跞率领军队护送周悼王进入王城。尹固也在京地拥立子朝。没过多久,周悼王猛病逝,单旗、刘卷又拥立悼王的弟弟匄,这就是周敬王,他居住在翟泉。周人称他为东王,称子朝为西王。两位王相互攻伐,长达六年都没有决出胜负。召庄公奂去世,南宫极被天雷震死,人们人心惶惶。晋大夫荀跞又率领诸侯的军队,护送周敬王进入成周,擒获尹固,子朝的军队溃败。召奂的儿子嚚反过来攻打子朝,子朝逃到楚国,诸侯于是修筑成周城后回国。周敬王认为召嚚反复无常,将他与尹固一同在集市上斩首,周人都拍手称快。这是后话。
且说周敬王即位的元年,也就是吴王僚八年。当时楚国原太子建的母亲在郧地,费无极担心她成为伍子胥的内应,劝说楚平王将她诛杀。太子建的母亲得知后,暗中派人向吴国求救。吴王僚派公子光前往郧地迎接太子建的母亲,当军队行进到钟离时,楚国将领薳越率领军队前来阻拦,并派人快马向郢都报告。楚平王任命令尹阳为大将,并征召陈、蔡、胡、沈、许五国的军队。胡子名叫髡,沈子名叫逞,两位国君亲自带兵。陈国派遣大夫夏啮,顿、胡两国也派遣大夫助战。胡、沈、陈三国的军队驻扎在右边,顿、许、蔡三国的军队驻扎在左边,薳越的大军在中间。公子光也派人快马向吴王僚报告。吴王僚与公子掩余率领一万大军、三千罪犯,来到鸡父扎下营寨。两边还没有约定交战时间,恰好楚国令尹阳突然暴病身亡,薳越代替他统领军队。公子光对吴王僚说:“楚国失去大将,他们的军队已经士气低落了。跟随楚国的诸侯虽然众多,但都是小国,因为畏惧楚国才来,并非心甘情愿。胡、沈两国的国君,年轻不懂作战。陈国的夏啮有勇无谋。顿、许、蔡三国长期受楚国欺压,心中不服,不会尽力作战。七国一同作战却不同心,楚国的主帅地位低下没有威望,如果我们分兵先攻打胡、沈和陈国,他们必定率先逃跑。其他诸侯国陷入混乱,楚国必然震惊恐惧,我们就可以大获全胜。请先示弱引诱他们,再用精锐部队在后面追击。” 吴王僚听从了他的计策。于是布置了三个阵势,自己率领中军,公子光在左边,公子掩余在右边,各自饱餐一顿,严阵以待。先派遣三千罪犯,乱哄哄地冲向楚国的右营。当时是秋七月的最后一天,兵家忌讳在晦日作战,所以胡子髡、沈子逞以及陈国的夏啮,都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等到听说吴军到来,便打开营门出击。那些罪犯原本就没有纪律,有的逃跑,有的停下;三国军队以为吴军散乱,彼此争功追逐,完全没有了队伍。公子光率领左军趁乱进攻,正好遇到夏啮,一戟将他刺于马下。胡、沈两国国君心慌意乱,夺路而逃。公子掩余的右军也赶到了,两位国君就像飞禽入网,无处逃脱,都被吴军俘获。士兵死伤无数,吴军还生擒了八百多名甲士。公子光喝令将胡、沈两国国君斩首。然后放走甲士,让他们跑回楚国的左军报告,说:“胡、沈两国国君以及陈国大夫都被杀了!” 许、蔡、顿三国的将士,吓得心惊胆战,不敢出战,各自寻找退路。吴王僚会合左右二军,如泰山压顶一般向楚军压下来。楚军的中军薳越还没来得及摆好阵势,军士就逃散了大半。吴兵随后掩杀,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薳越大败,逃跑了五十里才得以脱身。公子光直接进入郧阳,迎接楚国夫人返回吴国。蔡国军队不敢抵抗。薳越收拾残兵败将,只剩下一半兵力,听说公子光独自率领军队前往郧阳迎接楚国夫人,于是连夜赶去。等楚军到达蔡国时,吴军已经离开郧阳两天了。薳越知道追不上了,仰天长叹道:“我受命守卫关卡,却没能缉拿逃亡的臣子,这是没有功劳。既丧七国之师,又失去了国君夫人,这是有罪。没有一点功劳却背负两项罪责,我有什么脸面再去见楚王呢?” 于是上吊自杀了。楚平王听说吴军势力强大,心中十分恐惧,任命囊瓦为令尹,取代阳的职位。囊瓦献计说郢城低矮狭小,于是在郢城东边开辟土地,修筑了一座大城,比旧城高出七尺,周长二十多里,将旧城称为纪南城,因为它在纪山的南面;新城仍然叫郢,楚国迁都到这里。又在西边修筑了一座城,作为右臂,称为麦城。三座城呈品字形排列,相互联络,气势非凡,楚国人都认为这是囊瓦的功劳。沈尹戍笑着说:“子常不致力于修明政治,却只知道大兴土木,吴国军队如果到来,即使有十座郢城又有什么用呢?”
囊瓦想要洗刷鸡父之战的耻辱,大力建造战船,操练水军。三个月后,水手们都熟练了,囊瓦率领水军,从大江直逼吴国边境,炫耀武力后返回。吴国公子光听说楚国军队侵犯边境,连夜赶来救援,等到达边境时,囊瓦已经率军返回了。公子光说:“楚国刚刚炫耀武力返回,边境的人必定没有防备。” 于是秘密率领军队袭击巢国,将其灭掉,并且灭掉了钟离国,凯旋而归。
楚平王听说两个城邑被灭,大惊失色,于是患上心病,长时间不能痊愈。到了周敬王四年,病情加重,他把囊瓦和公子申召到床前,将太子珍托付给他们,然后去世了。囊瓦与郤宛商议说:“太子珍年幼,而且他的母亲是太子建曾经聘娶的,并非正统。子西年长且善良,拥立年长的人则名正言顺,拥立善良的人则国家大治,如果拥立子西,楚国必定有依靠。” 郤宛将囊瓦的话告诉公子申。公子申愤怒地说:“如果废掉太子,这是彰显君王的恶行。太子是秦国女子所生,他的母亲已经被立为君夫人,怎么能说不是嫡嗣呢?抛弃嫡嗣会失去强大的外援,内外都会厌恶。令尹想用利益来害我,他是疯了吗?再提这件事,我一定杀了他!” 囊瓦害怕了,于是侍奉太子珍主持丧事并即位,太子珍改名为轸,这就是楚昭王。囊瓦仍然担任令尹,伯郤宛为左尹,鄢将师为右尹,费无极因为有太子老师的旧恩,一同执掌国政。
再说郑定公听说吴国人接走了楚国夫人,于是派人带着珠玉簪珥追赶送去,以此消解杀害太子建的仇恨。楚国夫人到达吴国,吴王在西门外赐给她住宅,让芈胜侍奉她。伍子胥听说楚平王去世,捶胸大哭,整天不停。公子光感到奇怪,问道:“楚王是你的仇人,听说他死了应该高兴,为什么反而哭呢?” 伍子胥说:“我不是哭楚王。我恨自己不能砍下他的头,来洗刷我的仇恨,让他竟然能寿终正寝。” 公子光也为此叹息。胡曾先生有诗写道:“父兄冤恨未曾酬,已报淫狐获首邱;手刃不能偿夙愿,悲来霜鬓又添秋。”
伍子胥遗憾不能在楚平王生前报了仇怨,接连三夜无法入眠,心中想出一个计策,对公子光说:“公子想要成就大事,还没有找到可乘之机吗?” 公子光说:“我日夜思考,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伍子胥说:“如今楚王刚刚去世,朝廷中没有贤臣,公子为何不向吴王进奏,趁着楚国丧乱之时,发兵向南讨伐,这样可以图谋霸业?” 公子光说:“倘若派我为将领,该怎么办?” 伍子胥说:“公子假装从车上坠落而得了脚疾,吴王必定不会派你。然后推荐掩余、烛庸为将领,再让公子庆忌联合郑、卫两国,共同攻打楚国,这样就可以一举除掉吴王的三个得力助手,吴王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公子光又问:“三个得力助手虽然除掉了,但延陵季子在朝廷中,看到我篡位,能容忍我吗?” 伍子胥说:“吴国和晋国正在交好,再让季子出使晋国,观察中原的局势。吴王好高骛远且疏于谋略,必然会听从。等他出使归来,大位已经确定,他还能再议论废立之事吗?” 公子光不禁下拜说:“我能得到子胥,真是上天的恩赐!”
第二天,公子光以乘楚国丧乱讨伐楚国的好处,进宫向吴王僚进言,吴王僚欣然听从。公子光说:“这件事我本应效力,无奈从车上坠落,损伤了脚胫,正在治疗,无法承担重任。” 吴王僚说:“那么谁可以担任将领呢?” 公子光说:“这是大事,不是最亲信的人,不能托付。大王自己选择吧。” 吴王僚说:“掩余、烛庸可以吗?” 公子光说:“找到合适的人了。” 公子光又说:“一直以来晋楚争霸,吴国是属国。如今晋国已经衰落,而楚国又屡次战败,诸侯离心,没有归附的对象,南北的政治局势,将由东方决定。如果派公子庆忌去召集郑、卫两国的军队,合力攻打楚国;再派延陵季子出使晋国,观察中原的局势;大王精选水军,作为后续支援,霸业就可以成就了。” 吴王僚非常高兴,派掩余、烛庸率领军队讨伐楚国,派季札出使晋国,唯独没有派遣庆忌。
单说掩余、烛庸率领两万军队,水陆并进,包围了楚国的潜邑。潜邑大夫坚守不出,派人到楚国告急。当时楚昭王刚刚即位,国君年幼,臣子进谗言,听说吴军包围潜邑,整个朝廷慌乱无措。公子申进言说:“吴国人趁着我们国丧前来讨伐,如果不出兵迎敌,向他们示弱,会引发他们深入的想法。依我之见,迅速命令左司马沈尹戍率领一万陆军救援潜邑,再派左尹郤宛率领一万水军,从淮汭顺流而下,截断吴军的后路,使他们首尾受敌,吴军将领就可以轻易擒获了。” 楚昭王十分高兴,于是采用公子申的计策,调遣两位将领,水陆分道而行。
再说掩余、烛庸正在围攻潜邑,侦察兵报告:“楚国的救兵到了。” 两位将领大惊,分出一半兵力围城,一半兵力迎敌。沈尹戍坚守营垒,不与吴军交战,派人在四周用石子堵住了吴军砍柴、打水的道路。两位将领十分惊慌。侦察兵又报告:“楚国将领郤宛率领水军从沙汭截断了江口。” 吴军进退两难,于是分成两个营寨,形成犄角之势,与楚国军队对峙,一面派人到吴国求救。公子光说:“我之前想要征召郑、卫两国的军队,正是为了此时。现在派遣还不算晚。” 吴王僚于是派庆忌去纠集郑、卫两国的军队。四位公子都被调开了,只留下公子光在国内。
伍子胥于是对公子光说:“公子可曾找到锋利的匕首?想要用专诸,现在正是时候了。” 公子光说:“有。从前越王允常,让欧冶子铸造了五枚剑,进献给吴国三枚,第一枚叫‘湛庐’,第二枚叫‘磐郢’,第三枚叫‘鱼肠’。‘鱼肠’就是匕首。它形状虽然短小,却能砍铁如泥。先君把它赐给我,至今我还珍藏着,放在床头,以防不测。这把剑连夜发光,或许是神物想要一试锋芒,要饱饮王僚的鲜血吗?” 于是拿出剑给伍子胥观看,伍子胥夸赞不已。公子光随即召来专诸,将剑交给他。专诸不用公子光开口,就已经知道他的意思,慷慨地说:“王僚确实可以杀掉。他的两个弟弟远离,公子出使,他孤立无援,对我们无可奈何。但生死之事,我不敢擅自做主,等我禀告过老母亲,才敢听从命令。” 专诸回家看望母亲,默默流泪。母亲说:“你为什么这么悲伤?是公子想用你吗?我们全家受公子的恩养,大恩应当报答,忠孝不能两全。你一定要赶快去,不要挂念我!你能成就大事,名垂后世,我死了也会不朽。” 专诸仍然依依不舍。母亲说:“我想喝清泉,你可以到河边去取。” 专诸奉命到河边汲水,等回到家,却不见母亲在堂屋,便问妻子。妻子回答说:“婆婆刚才说困倦,关门想睡觉,告诫不要惊扰她。” 专诸心中起疑,打开窗户进去,发现母亲已经上吊自杀在床上了。髯仙有诗写道:“愿子成名不惜身,肯将孝子换忠臣;世间尽为贪生误,不及区区老妇人。”
专诸痛哭一场,收拾好母亲的遗体殡殓,埋葬在西门外。他对妻子说:“我受公子大恩,之前不敢赴死,是因为母亲。如今母亲已经去世,我要去为公子解燃眉之急。我死后,你母子必定会受到公子的恩眷,不要为我牵挂。” 说完,来见公子光,讲述母亲去世之事。公子光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安慰了一番。过了很久,然后又谈论起刺杀王僚的事情。专诸说:“公子为何不设宴请吴王前来?吴王如果肯来,事情就有八九分把握了。” 公子光于是进宫拜见吴王僚,说:“有个厨师从太湖来,新学了烤鱼的手艺,味道十分鲜美,与其他烤鱼大不相同。请大王屈尊到我家品尝!” 吴王僚喜好烤鱼,于是欣然答应:“明天我就去王兄府上,不必过于破费。” 公子光当晚在地下室预先埋伏好甲士,又让伍子胥暗中约好一百名敢死之士,在外面接应。于是大肆准备饮宴的器具。
第二天早上,公子光再次邀请吴王僚赴宴。吴王僚进宫,告诉他的母亲说:“公子光备下酒席邀请我,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呢?” 母亲说:“光一直心怀不满,脸上常有愧疚怨恨的神色,这次邀请,想来没安什么好心,为什么不推辞掉呢?” 吴王僚说:“推辞的话会产生嫌隙;要是严加防备,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于是,他穿上三层坚硬的猊甲,布置好士兵护卫,从王宫出发,一直到公子光的家门口,街道上都站满了士兵,连绵不断。吴王僚的车驾到达门口,公子光迎上去拜见。进入宴席就座后,公子光在旁边陪坐。吴王僚的亲戚和亲信,布满了堂前的台阶。侍奉宴席的一百名力士,都手持长戟,带着锋利的刀,不离吴王僚的左右。厨师进献菜肴时,都要在庭院中接受搜身,更换衣服,然后跪着前行,十多个力士手持宝剑,夹着厨师进来。厨师摆放菜肴时,不敢抬头,之后又跪着退出去。
公子光举杯敬酒,突然装作脚痛,做出十分痛苦的样子,于是上前奏报说:“我的脚疾突然发作,痛得连心髓都像要被穿透了,必须用厚布紧紧缠住,疼痛才能止住。请大王宽宏大量,稍作等待,等我包扎好脚就出来。” 吴王僚说:“王兄请自便。” 公子光一步一瘸地走进内室,悄悄进入地下室。
过了一会儿,专诸前来进献烤鱼,像之前一样接受搜身。谁能想到,那把鱼肠短剑,早已暗藏在鱼腹之中。力士挟持着专诸,跪着走到吴王僚面前,专诸用手掰开鱼准备进献,突然抽出匕首,径直刺向吴王僚的胸口。他用力极猛,匕首直直穿透了三层坚固的铠甲,从吴王僚的背脊透了出来。吴王僚大叫一声,当场气绝身亡。侍卫和力士们一拥而上,刀戟齐下,把专诸剁成了肉泥,堂中顿时大乱。公子光在地下室得知事情已成,于是放出甲士冲出去,双方展开搏斗。公子光这边知道专诸得手,士气大增,威力加倍;而吴王僚那边见吴王已死,气势减弱了三分。吴王僚的手下一半被杀,一半逃走,他所布置的军队护卫,都被伍子胥率领的人杀散。众人簇拥着公子光登上车驾,进入朝廷,聚集群臣,公子光向国人宣布吴王僚违背先王遗命、自立为王的罪行:“今天不是我贪图王位,实在是王僚的行为不义。我暂且代理王位,等季子回国,仍然会把王位奉还给他。” 于是,公子光让人收拾吴王僚的尸首,按照礼仪进行殡殓。又厚葬了专诸,封他的儿子专毅为上卿。封伍子胥为行人之职,以宾客之礼相待,不把他当作臣子。市吏被离因为举荐伍子胥有功,也被提升为大夫之职。公子光还散发钱财粮食,赈济穷苦百姓,国人都很安定。
公子光心里惦记着庆忌还在外面,就派善于奔跑的人去窥探他的归期,自己则率领大军,驻扎在江边等待。庆忌在半路上听说国内发生变故,立刻逃走。公子光驾着驷马快车追赶,庆忌弃车而逃,他奔跑的速度极快,马都追不上。公子光命令士兵集中射箭。庆忌伸手接住射来的箭,没有一支射中他。公子光知道肯定抓不到庆忌了,于是告诫西部边境的守军严加防备,随后返回吴国。
又过了几天,季札从晋国归来,得知吴王僚已死,径直前往他的墓地,举行哀悼仪式,穿上丧服。公子光亲自到墓地,要把王位让给季札,说:“这是祖父和各位叔父的遗愿。” 季札说:“你追求并且得到了王位,又何必再谦让呢?只要国家祭祀不废,百姓有君主治理,能担当君主之位的人就是我的国君。” 公子光无法勉强,于是登上吴王之位,自称为阖闾。季札退居臣子之位。(这是周敬王五年发生的事情。)季札以争夺国家之事为耻,在延陵养老,终身不进入吴国都城,也不参与吴国事务,当时的人都很敬重他。季札去世后,葬在延陵,孔子亲自为他的墓碑题字:“有吴延陵季子之墓。” 史臣称赞道:“贪夫殉利,箪豆见色。《春秋》争弑,不顾骨肉。孰如季子,始终让国,堪愧僚光,无惭泰伯。” 宋儒又评论季札辞让王位却引发了祸乱,认为这是他贤名的瑕疵,有诗写道:“只因一让启群争,辜负前人次及情;若使延陵成父志,苏台麋鹿岂纵横?”
再说掩余、烛庸被困在潜城,日子久了,救兵却一直没来,他们正在思考脱身的办法。忽然听说公子光杀了吴王僚夺取王位,两人放声大哭,商议道:“光既然做出了弑君夺位的事,肯定不会容下我们。想要投奔楚国,又怕楚国不信任我们。真是‘有家难回,有国难投’,这可怎么办呢?” 烛庸说:“如今我们困守在这里,终究没有尽头。不如趁夜从小路逃到小国,再图谋以后的事情。” 掩余说:“楚国的军队从前后包围了我们,我们就像飞鸟关进了笼子,怎么能逃脱呢?” 烛庸说:“我有个计策,传令两寨的将士,谎称明天要和楚国军队交战,到了半夜,我和兄长您换上便服,悄悄逃走,楚国军队不会起疑。” 掩余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两寨的将士喂饱马匹,早早吃饭,专门等候军令布阵。掩余和烛庸带着几个心腹,装扮成巡逻的小兵,逃出了本营。掩余投奔了徐国,烛庸投奔了钟吾。到了天亮,两寨的士兵都不见主将,顿时一片混乱,各自抢夺船只逃回吴国。他们丢弃的兵器铠甲无数,都被郤宛的水军缴获。楚国的将领们想趁着吴国国内混乱,去讨伐吴国。郤宛说:“他们趁着我们国丧时来攻打,这是不义之举,我们怎么能效仿呢?” 于是和沈尹戍一起班师回朝,献上俘获的吴国士兵和战利品。楚昭王认为郤宛有功,把缴获兵器铠甲的一半赏赐给他,每次遇到事情都向他咨询,对他十分敬重。费无极对郤宛的忌妒愈发强烈,于是想出一条毒计,想要陷害郤宛。到底费无极用了什么计策,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