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屏住呼吸,脖颈上的冰冷剑锋让她连吞咽都变得艰难。
寒意顺着肌肤渗入血脉,带起细微的战栗感,她却并不慌乱。
——她记忆里见过太多人的杀意,唯独楚羲虞的剑锋,她并不畏惧。
她不动声色地盯着楚羲虞,黑暗之中,那张貌若天仙的脸的轮廓若隐若现,模糊得仿佛在梦里。
楚羲虞盯着她,目光沉沉,杀意缠绕不去,然而剑尖却没有再往前递进半分。
她在等。
等一个答案。
嘶,羲虞......
迟疑间剑刃有些微微刺破肌肤,细微的痛感从喉间漫开。
“阮清仇。”
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毒药,语气淡然,唯有眼底的情绪近乎破碎:“......你以为换上另一副面貌,改成另一个身份,往日的罪孽就能一笔勾销了?”
这句质问该是锋利的,可说出口时,却像是被什么掩埋住了锋芒,带着些许空乏的迟疑。
宁时并未急着辩解,而是悄悄调整了呼吸,微微侧过脸,借着月光看清楚羲虞此刻的神情。
她看上去有些狼狈,手腕上伤痕仍未愈合,衣襟因动作微乱,气质却仍然出尘甚矣,不似凡间中人。
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剑身微微颤动,却死死压制着那抹迟疑。
她在赌。
她想要用这把剑逼迫自己相信,眼前之人就是她数年来苦苦寻找的罪人。
可现在看来,她的心比剑尖更不坚定。
宁时的眸光微微晃动,蓦地明白了她的矛盾。
她一方面想要宁时是阮清仇,那样她就可以痛快地复仇,斩断自己被苦痛和仇恨折磨的命运;可她又希望宁时不是——
也许是近日的相处?
又或许是她已经对自己心生好感?
还是说即将大仇得报,但却坠入更深的虚无之中?
因为——毕竟就算手刃了仇敌,族人也不能死而复生。
她瞎猜的。
但她可以肯定,楚羲虞的心并不坚定。
宁时微微垂眸,喉咙动了动,缓缓吐出一句话:“羲虞,是我。”
她把“我”字咬得重,强调了她只是她自己而已。
不是“我是阮清仇”,只是“是我”。
她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让楚羲虞自己去理解这句话的意义。
剑锋未动。
楚羲虞凝视着她,看着宁时的脸,胃里陡然翻涌起极端的恶心感。
她恨透了这张脸。
像,但又不完全像,她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像。
她想要将这张脸狠狠撕碎,斩成千片万片,彻底杀死这个造成自己生命里所有的痛苦的祸首。
可偏偏,她不能。
她的眼神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宁时的脸上,眼底的情绪晦暗难明。
宁时没有反驳,也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光沉静又迷茫,像是一片无人涉足的深湖水。
偏偏她的沉默,让楚羲虞的情绪几乎彻底失控。
她握剑的手收紧,虎口泛白,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烈焰灼烧。
她想让她承认。
她想让这张脸露出破绽,想让这张脸承认自己就是阮清仇,想让她哭,想让她痛,想让她哪怕流露出一丝愧疚。
她恨不能把她逼疯。
可宁时没有。
她只是用那双干净得不像话的眼睛望着她,眼底带着一点点克制的情绪,像是遗憾,又像是受伤。
她的眼里根本没有那种冷血杀人的狠意。
她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无奈?
风吹过,屋外夜色寂然,檐下风铃微微晃动,发出一声低哑的叹息。
“......你不是他。”
她轻声道,语气里透出一丝极淡的遗憾,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她的剑依旧贴在宁时的颈侧,可眼底的光却在一点点暗淡下去。
屋内没有点烛,唯有冷月投下淡淡光辉,映得窗棂之下影影绰绰,疏影横斜。
夜风穿堂而过,吹起帘角,带来一丝清冷的潮气,仿佛整个天地在暗自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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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以为自己足够冷静,足够理智。
近月来,她不声不响,如同影子一般跟在宁时身后,从珞都到金陵,从茶肆到刑场,每一次暗中窥视,每一次试探,都是为了撕开眼前这个女人温柔外表下的伪装。
她长得太像阮清仇了——那眉眼,那轮廓,甚至连持剑时的姿态都带着熟悉的影子,像一道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在她心头。
可每当她试图将宁时与那个冷血屠夫重叠时,总有无数细节将她推开——没有伤疤的脸,纤细的女子身形,还有那双不该属于仇人的澄澈眼眸。
她的记忆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
那天在茶楼,她故意制造了“再遇”。
雨幕低垂,街巷喧嚣,檐下滴水连成一线,她隐匿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宁时走进茶肆。
屋内光线昏黄,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将她与城阳王的故事编得天花乱坠。
她站在檐下,雨水顺着纸伞淌下,打湿了她的衣角。
借着躲避通缉令的混乱,她靠近了宁时。
那一刻,宁时的脸近在咫尺,暧昧的气息在狭窄的空间里肆意流淌。
她几乎、几乎吻上了那张让她恶心到极点的脸——那张与阮清仇如此相似的脸,让她胃里翻涌着恨意和杀意。
可她强压下恶心,咬紧牙关,装出一副淡然的样子,低声套着近乎,用自己这张生得还算可以的脸对她说着自己记忆里早已失真的景象。
她死死盯着宁时的眼睛。
她希望从中看到一丝破绽,一丝惊慌,一丝掩饰不住的罪恶感或是回忆之色。
可她什么也没看到。
宁时的眼底只有茫然和心疼,那种纯粹的、毫无防备的情绪,像一把钝刀,狠狠刺进她的胸口。
她失望,她几乎要失控地质问,可宁时的反应让她陷入更深的空乏——没有冷漠,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让她无法理解、不敢逼视的温柔。
......
她恨她。
恨她长着这张脸,却没有那双冷血失温的眼睛。
后来啊......
她并没有放下疑心,跟到了刑场。
那天,她看着宁时站在人群中,双手攥紧拳头,指节泛白,眼睁睁看着湛月的头颅落地,鲜血溅开。
她也没有出手,没有像阮清仇那样云淡风轻,眼神冰冷,诸事不管,只是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
她藏在暗处,冷眼看着她的无措,看着宁时被血腥场面吓得几乎站不稳,随后便是大病一场,高烧不退,甚至连梦里都被噩梦侵扰,却非说是中暑。
阮清仇,那个屠戮她满门上下一百二十三口人的冷血屠夫——
怎么可能见不得杀戮和血腥?
她越是疑虑,就越是疯狂。
她试图在宁时的脸上找出破绽,找出她就是那个她日夜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罪人的证据,可她发现自己越是凝视,越是看不清。
她记得阮清仇的脸,可偏偏,越是想要死死记住,记忆里那张脸就越是模糊,失真。
她曾以为无边的恨意会让她永远铭记仇人的模样,可她现在发现,自己能回忆起的只有无边的血雨,只有撕裂般的疼痛,只有家人倒下的那一瞬间。
唯独那个人的样子——在时间的侵蚀下,一点一点地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