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巧克力很快就吃完,陆遐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拿出来。

这手机比他那二手机好了不止千万倍,屏幕又大又亮,外壳光滑,握在手心里都怕不小心滑出去跌了。

他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问道:“多少钱?”

傅致扬已经坐回椅子,指间飞速转笔,嘴里哼着歌,闻言擡眼看过来:“我说了这是赔你的,不用给钱。”

“……”

就摔碎个二手机,居然赔他一个贵得要死的外国货。

陆遐觉得这少爷真是有钱没地花,烧得慌。

他没再吭声,把手机放进盒子里,起身走到门口,把地上的西瓜拎起来。傅致扬好奇转过头,眼睛蓦地一亮,从椅子上蹦起来,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进了厨房。

西瓜不大,陆瑕一只手就能捧住,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左右一看找不到合适的盘子,干脆放在台子上切开,“咔嚓”一声,汁水四溢,靠外的那一半险些滚下去,被傅致扬眼疾手快地接住。

“你在哪买的?我怎么没看见有卖西瓜的?”

棚户区消费水平普遍低下,水果刚上市卖得贵,没人有那个闲钱,街边水果摊一开始亏损严重,后来老板学聪明了,等到市价降下来才进货,因此前段时间根本见不到新鲜水果,今天才出现几毛一斤的西瓜。

但就这几毛钱,陆遐还跟老板讨价还价半天。

家里的水果刀不经常用,刀刃都钝了,死活切不动瓜皮,陆遐干脆用手掰成奇形怪状的几大块,跟傅致扬一人举着一个,蹲在垃圾桶旁边边吃边吐籽。

“别弄地上。”陆遐说。

傅致扬凉凉地瞥他一眼:“弄地上也是我清理。”

“……”

这话倒是说得没错。

陆遐邋遢惯了,只要屋里没脏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他根本不会主动清理,偏偏傅致扬有洁癖,受不了一点污垢的存在,无奈之下只能自己动手收拾。

陆遐想了想,说:“垃圾是我倒的。”

“得了吧。”傅致扬哼道:“也就那么一两次,外面的垃圾车在哪你都忘了吧?”

“……”陆遐装聋作哑,默默啃了口西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头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相处。

一块西瓜很快就啃到底,傅致扬起身去拿。

蹲着的时候倒没感觉,傅致扬一站起来,落在陆遐身上的灯光就被一团巨大的阴影遮住。

少年已经开始抽条,个头窜得飞快,看上去大概跟陆遐差不多高,身上的校服裤短了些,露出骨节分明的脚踝,跟腱清晰凸出。

不过他长个归长个,身上的肉倒是半点没多,脊背清瘦挺拔,袖子掀到肩头,手臂看起来还算结实。

陆遐想起之前无意间看到的腹肌,觉得这人成年后身材应该差不到哪去,不过还是有点瘦,像是没吃饱饭一样。

陆遐收回视线接着啃西瓜,寻思着以后做饭要多放点肉,免得这人将来瘦成电线杆,被人看见还以为是他故意不给饭吃。

两人吃西瓜吃撑了,傅致扬没嚷嚷着饿,陆遐也懒得做饭,头对头坐到桌子两边,像往常一样,一个心不在焉地写作业,一个神情专注地写故事。

陆遐之前记录下的灵感已经有了大概的故事雏形,纸上的字龙飞凤舞,打眼看上去只让人觉得眼花缭乱。

他手里的钢笔从大学用到现在,外面的漆已经掉光了,傅致扬之前看到还说要送他一枝,不过他也就是随口一说,转头就忘。

陆遐依旧用这枝略显磕碜的笔在纸上写字。

他这几天上下班路上会刻意绕路去一处工地,不是为了干活,也不是去找什么人,就只是蹲在角落里两眼放光地盯着忙碌的工人们。

一开始工人们没把他当回事,后来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走过来跟他搭话,问他在这干吗。

陆遐:“找感觉。”

工人一脸不解。

陆遐的思绪被打断,不耐烦道:“说了你也不懂,快去干活吧。”

工人:“……”

此人神神叨叨,多半是有病。

陆遐闭上眼,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工地上的画面——炎炎烈日,工地一片荒芜,到处都是钢筋水泥混凝土,工人们皮肤黝黑,大汗淋漓地忙碌着,手上皮肤皲裂,脚上的破布鞋沾满灰尘,靠墙放成一排的水杯里满是黄垢。

他洞察甚微,不肯放过任何一处能让他迸发灵感的细节。

故事脉络逐渐完善,各个人物形象愈发丰满,细致到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人物脸上的每一丝神情,连同衣着都鲜明起来,在脑海中栩栩如生。

接连几天,他常常吃着吃着饭就猛然顿住,在傅致扬不解的目光中扔下碗就跑到桌边,甚至来不及抽出椅子坐下,拿过纸笔就写。

傅致扬简直目瞪口呆:“……你没疯吧?”

陆遐恍若未闻,直到一口气把突然闪现的画面记录完整,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他全身心投入写作,甚至在熄灯之后垂死梦中惊坐起,一轱辘爬起来,顶着一头乱发,穿着一件大裤衩,趴在桌子上写到凌晨才罢休。

许是他状似疯癫的态度感染了傅致扬,少年也从床上跳下来,掏出一堆空白的试卷,坐在他对面聚精会神地写题,片刻后叹了口气垂下头,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在大晚上做数学题。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周,直到陆遐写完一摞厚厚的草稿,傅致扬也终于能睡个好觉。

生活在吵吵闹闹中继续,转眼又是一周。

傅致扬依旧在放学后打完篮球才回家,不过有那么几次,陆遐敏锐地发现他气喘吁吁地回来,不像是累的,倒像是被气的。

蓝白校服上沾满了土,头发乱糟糟地像个鸟窝,嘴角破了皮,脸上见了血,虽然他在进门前已经刻意擦过,但痕迹还是很明显。

少年脸上戾气未褪,陆遐总算在他身上又见到了那股久违的疏离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直白问道:“打架了?”

傅致扬还炸着毛,喘着粗气“嗯”了一声,一副不愿意多说的表情。

陆遐涌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觉得自己没必要多管闲事。

“吃饭吧。”他淡淡地说,没再主动提起这件事。

吃完饭傅致扬去刷碗,陆遐难得勤快地扫起了地。

太阳打西边出来,陆遐终于下地劳动,傅致扬碗都不刷了,一脸稀奇地靠在门边看他,仿佛在看什么奇景。

陆遐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察觉到他不加掩饰的打量目光都没发火,不止扫了卧室,还把床底打扫了一遍。

床底塞满了东西,除了之前堆在上铺的箱子,其余的都是傅致扬的鞋。

每一双都让人不忍直视。

这人从不刷鞋,穿到脏得没眼看就往里一塞,再买新的。

久而久之,光是鞋就摆不开。

陆遐皱紧眉头把鞋踢出来,发现这些鞋的尺码居然还是逐渐增大的,傅致扬前不久才换下的鞋已然跟他的脚差不多大。

这小子长得还挺快,难怪换鞋换得勤。

“哎。”傅致扬在他身后说:“我还有几双干净的,你要吗?”

他确实是有钱烧得慌,手头两张卡,他妈给一张,他爸给一张。

两人似乎早忘了还有他这个儿子,看都不来看一眼,唯有卡上每月多出来的数额提醒他原来自己还有一对名义上的父母。

因此傅致扬花钱从来不拘着,看中就买,出手阔绰,甚至买来送人。

跟陆遐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潜意识里他已经把陆遐当成自己的朋友。

虽然这个年纪比他大又脾气暴躁的朋友不太像朋友。

陆遐没回头,视线从那些价格昂贵的球鞋上移开,依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要,我嫌弃。”

傅致扬:“……”

果然就不应该主动示好。

他呸了一声,撸起袖子接着刷碗。

而陆遐极其难得的好心情直到第二天才显露缘由。

下班前饭店老板递给他一把现金,笑眯眯道:“这是这个月的工资,本来想给你打钱的,你不是说你没有银行卡嘛,就拿现金吧。”

陆遐这人见钱眼开,不过表面上还能端得住,矜持地接过钱,脸上不露声色,但微微扬起的眉梢还是透露出他愉悦的心情。

他数了三遍,确认不多不少,跟老板客客气气地说了再见,一个月以来第一次面带笑意地出门。

虽然笑意不明显,但终归不是阴森森地沉着脸。

路上经过一家商场,平常陆遐都是快步走过去,不会多看一眼,今天却在门口不远处停住了脚步。

他想起傅致扬一直背在肩头的破烂书包,带子断了一根,他也不买个新的,一直无所谓地单挂在肩头,陆遐留意过好几眼,现在突然想给他买一个新书包。

兜里的钱进这种消费场所远远不够,但陆遐在犹豫的时候无意间摸到了那个手机。

算了,破费一次,就当扯平了。

半小时后陆遐拎着花五百块买来的新书包,抽着烟慢悠悠地往家走,然而他满心打算着跟傅致扬扯平,却不知这人给他来了个大招。

回到家,陆遐人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