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都是碎玻璃,陆遐无处下脚,干脆站在门口,一脸无辜地跟还在气头上的两人对视,擡了擡自己手里的袋子,摸摸鼻头说:“那个……老师,我是来还钱的。”
傅海显然没心情搭理他,环顾四周没有可以放东西的地方,喘着粗气一指楼上,“放到我书房门口。”
“好。”陆遐应了声,贴着墙根避开一地狼藉,看也不看像两头狮子一样对峙的夫妻俩,拎着袋子神态自若地往里走。
他身后偃旗息鼓的两个人不知怎么又对上眼,尚未熄灭的火像是被汽油泼过一样,噌地一下燃起来。先是压低了声音咒骂对方,脾气上来后干脆又大吵起来,毫不顾忌还有外人在场。
陆遐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更何况这样的场景他从小就见过,于是自动屏蔽了所有声音,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走到楼梯下。
一擡眼,脚步顿住了。
面色不善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目光冰冷而警惕,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微微起伏的胸口和周身极低的气压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头临近炸毛边缘的小野兽。
他坐的位置正好被楼梯扶手下的一块木板挡住,楼下看不到,难怪那两人吵架吵得旁若无人。
“他天天逃学打架你怎么不管?现在长歪了还怨我,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生下这么个东西!”
“他现在连话都不跟我说,我怎么管!”
“我看你是跟学生搞得乐不思蜀了,连儿子也不想要!”
两人吵着吵着话题又重新落回出轨这件事上,砸东西的声音骤然响起,此起彼伏,恨不得把房子也一同拆了。
陆遐一只脚迈上台阶,感受到一道不加掩饰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像是没什么感觉似的,一步步走上去,然后在离少年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那些话尖利刺耳,哪怕陆遐下意识不去听,但还是不受控制地往耳朵里钻。
少年仍坐在那一动不动。
站得远看不清楚,站得近了才发现他的眼眶泛着红,黑亮的眸子湿漉漉的,却还是倔强地用冷漠的外壳伪装自己。
陆遐饶有兴趣地打量他。
少年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楼下吵闹至极,这块地方像是被什么笼罩起来一样,气氛诡异而沉默。
半晌,陆遐移开视线,轻轻一笑。
他竟在这人身上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
同样的境遇,同样的情绪,甚至是同样的伪装。
原来有钱人家的孩子也不一定过得开心。
这个想法莫名地取悦了他。
一向缺乏同情心且对有钱人格外排斥的陆遐此刻生出了诡异的满足感。他神使鬼差地摸进口袋,掏出了一个东西——来的路上他买了瓶水,小卖部找不开五毛钱,干脆给了他一个棒棒糖。
陆遐把棒棒糖递到他面前,没说话,用眼神示意他接着。
少年一愣,似乎有些意外,只是看了一眼,没接。
“橘子味的。”陆遐说,晃了晃棒棒糖。
“……”
两人又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僵持,正当陆遐耐心耗尽要收回手的时候,少年突然抽走了棒棒糖,然后缓缓往墙那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了半边楼梯。
像是交过路费一样。
陆遐嗤笑一声,侧身从他身边经过。
他从没来过傅海的家,并不知道书房在哪,二楼的门看起来都长得一样,他本想问问身后那个小孩,但又莫名笃定他不会搭理自己。
最终陆遐随手把袋子放在一扇门前,一身轻松地转身下楼。
少年已经从台阶上起来,手里紧握着那根棒棒糖,站在楼梯口看他。
陆遐熟视无睹,没再给他多余的眼神。
他的同情心只能维持那么片刻,还是看在这小孩跟自己同病相怜的份上。
一根棒棒糖五毛钱,又抠又穷的陆遐怕自己等会想不开又给夺回来。
那两人已经从客厅吵到了厨房,正砸锅砸碗砸得起劲,陆遐没去破坏人家的兴致,默不作声地拉开门走了。
外面的烈日收敛了些,他找了个阴凉地蹲着,从兜里摸出一根劣质香烟,点上吸了一口,一言不发地吐着烟圈。
还债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傅海虽然不是个好丈夫,看样子也不太像个好父亲,但对学生还算仁义——陆遐每次交不上书费都是他给垫的,一垫就是四年,积攒下来是一笔不小的钱。
陆遐在学校就是个混子,除了导演专业课能吊打全专业外,别的理论课基本倒数,奖学金助学金一个都拿不到。
他毕业后在工地上搬了半年砖,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钱,终于在今天来之前把欠条撕得粉碎。
萦绕于心许久的郁结之气消散得一干二净。
无债一身轻的感觉让他短暂地舒了口气。
但很快他的眉心又蹙了起来。
打车回去要花五十,来的时候拎着钱怕有人抢劫,拦了辆出租车跟司机讨价还价半天也才减了个五块钱。想到这,陆遐狠狠地啐了一口。
四十五块钱,够他吃好几天灌汤包了。
他眉眼深邃俊秀,却因为常年愁眉不展且心情阴郁,看起来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刻薄。
他稍稍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皱皱巴巴的钱,认认真真地数了一遍,确认自己的全部积蓄就是这五百四十七块钱。
——算上家里枕头底下塞的几个钢蹦,这个周又要勒紧裤腰带。
陆遐愁容不展地抽完烟,拍拍手站起来。
他决定走回去。
沿街都是枝叶茂盛的树,阴影延伸了一路,陆遐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走着,车辆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掀起热腾腾的风跟刺鼻的车尾气,呛得他骂了声娘。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陆遐闻声回头,却只看到一排静默无声的树。
他没放在心上,接着往前走。
然后不知突然看到了什么,眼睛倏地一亮,连忙拿出手机,在碎成蜘蛛网的屏幕上点了几下,咔嚓一拍——
是一只蝴蝶扑棱着翅膀轻飘飘地落在了路边的野花上。
光线捕捉得正好,哪怕屏幕碎得不忍直视,定格的画面依然美得动人。
陆遐满意地扬起嘴角,眉间那股烦躁气逐渐消散,拿着手机一路走一路拍,沿途各种细小的、常人很难察觉到的风景都被他拍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虽然中午和晚上的饭都还没有着落,投出去的稿子和照片也石沉大海,上了个野鸡大学读了个垃圾专业,学了四年学成个半吊子,身无分文一事无成。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陆遐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斯人”。
不过很快他就被现实狠狠地打了脸。
杂志社的编辑给他打来了电话,退回了他的投稿,理由是他写的东西太黑暗了,完全不像是正常人能写出来的,愤世嫉俗到让人怀疑他是个反社会。
陆遐听到一半就挂了电话,对着手机恶狠狠地骂了几句,还嫌不解气得把地上的小石子踹飞。
凡人不懂天才的境界,有才华的人注定是孤独的。
可是天才也要吃饭。
他现在连饭都吃不起。
陆遐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出这片有钱人住的区域,精疲力尽地靠在树干上等绿灯。
他热极了,汗水顺着发梢滴落,脖颈上湿淋淋一片,看上去像是刚从水里出来一样。
天色将暗未暗,暮色为所有的建筑物披上了一层耀眼又落寞的光辉。
不远处就是他最熟悉的街道,依稀能看见破败不堪的筒子楼,扑面而来的风带来隐隐约约的油烟味,这处市井之地唯有在夜晚来临时才会鲜活起来。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穿过一条条曲折狭窄的小巷,闻着那越来越浓郁的饭香味不停地咽唾沫。
他这一天几乎没怎么吃过东西,饥肠辘辘,饿到前胸贴后背,被王叔家的灌汤包勾走了魂,脚不听使唤地走过去。
他是包子铺的常客,王叔熟稔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满是肉的脸上笑容憨厚:“小陆还要一屉灌汤包吗?”
“……”
陆遐的喉咙滚动一下,视线艰难地从灌汤包上转移,盯着脚尖沉默地摇摇头,然后逃似的离开了。
“哎……这孩子。”王叔还没反应过来,无奈地笑了声,一转头目光又对上另一个人,热情地招呼道:“你要吃点什么吗?”
……
陆遐住在巷子最里面的筒子楼里,昏暗潮湿的楼道不见天日,终日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他已经闻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神色如常地走到门前,刚摸出钥匙,就见楼道口站了一个人。
“你这个月房租还没交,别想着找借口拖!”女人恶狠狠地冲他喊,看起来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陆遐只是瞥了她一眼,并不害怕。
“陈姐……”他把钥匙插进门锁,使了使劲扭开,进门前留下一句,“下个月我一定准时交!”
陈姐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后暴跳如雷,扯着嗓门骂:“神经病!天天就知道闷在屋里捣鼓些没用的,有本事你出去打工挣钱交房租啊!呸!”
房子隔音效果不好,陆遐听她骂了一阵就没声了,舒坦地松了口气,没骨头似的倒在乱糟糟的床上,准备用睡意麻痹饿意。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陆遐深吸一口气,烦躁地睁开眼,身子撑起了一半又倒下去,果断决定装作听不见。
他现在是真没钱,等这女人耐心耗尽就走了。
谁知这敲门声一下接一下,极其有规律,大有敲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陆遐想睡睡不着,一股邪火从心底骤然而起,毫无预兆地突然从床上蹦起来,头发凌乱,满脸怨气,握住门把猛地一拉——
“我都说了——”咬牙切齿的声音突然来了个急刹车。
陆遐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他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难以置信道:“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