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东就有点不明白。
张河成天这样嬉笑不禁的,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如果真说是素来有这样行径,却也不像。
那若是单单冲着自己来,就未免有些奇怪了。
——李晋东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招引人的魅力。
他因此没去接话,只擡手指前面的酒铺:“去喝喝看?”
张河也没坚持,只耸耸肩膀:“走啊。”
这家铺子店面很小。应该说这条街上,就没有什么大的店铺。只是看着还算幽深,又因为要存酒,所以光线特别暗,墙边上一溜儿酒坛子,一个个堆叠着,整整齐齐地码得老高,一眼看过去好像黑暗里阴沉沉的骷髅。
老板是个老头子。胡子很长,耳朵不好。李晋东问他要碗酒喝,还喊了半天。
桌子椅子也不干净。虽然光线很差,但一眼看过去就见到一片油腻腻的,一边的桌子还缺了一角。张河大概是有点爱干净,嫌恶地皱眉毛,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块方帕子往长椅上擦了半天才坐下来。
他的那条雪白的藏獒也随他。人家都说夫妻呆在一起会长得愈来愈像,也不知道宠物跟主人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就见它黑乎乎的眼珠子很不高兴地瞅着脏乎乎的地面,爪子挠了许久,才不甘不愿地趴卧。
李晋东看得想笑。
东仔就扒着他的裤脚管,凑着一股机灵劲儿往上爬,不一会就爬到他膝盖上,冲着张河脚边上的藏獒狗仗人势地继续呲牙咧嘴。那条藏獒估计更不高兴了,喉咙里低低地吼了一声,把东仔激得浑身一个激灵。
张河看着就道:“你这条萨摩耶倒是小。我以前也养过,四十来天的没有这么小过。”
李晋东坦言自己不懂:“三姨送的,大约骨架天生就这样。”
说话间那个老头子送了一坛子酒过来。很古老的酒坛,砖红色的,挺着大肚子,活像快要临盆的孕妇。顶上用泥死死封着,那老头子一使力,用力把泥封揭开,就有一股奇香扑鼻而出。
原本在外边就已经闻着酒香。这会儿更近地闻,几乎但这样就能醉了。
李晋东很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子送进嘴里。却也不烈,只味道绵延不尽,能沿着喉咙管一直热到心里深处。还有一股很浓的梨花香气,整个人像是站在了梨林的深处,又是正好的春天,全部的梨花全开了,白色的细嫩花瓣薄纱一样,把蓝天都遮蔽过去。
“好酒。”他大声赞叹。又给那个老头子连连比划手势。
老头子却似乎是得到赞扬多了,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转身进了厨房间,又端了几碟子下酒菜出来。
盐水花生,凉拌香菜,并了一碟野鸡爪子。样子不好看,但分量很足。
张河这会儿忍不住也赞叹起来:“看着破破烂烂的地方,这菜瞧着倒不错。”
李晋东忍不住道:“所以总不能以貌取人。”
“哦,”张河一挑眉毛:“那如果孔扬不长成那样,你会喜欢?”
李晋东没提防张河会突然说这个,忍不住脸有些涨红。但随即想起这里并没有人认识孔扬,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只是张河的话永远那样阴阳怪气,听了叫人心里不舒服。
“我承认,我是喜欢他的那张脸。”既然如此,还不如大方一些。“不过这个世上谁不喜欢好看的脸?”
张河饮了一口酒,脸上倒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李晋东心里忽然好奇:“说到这个,你追着我又算是怎么回事?”他自嘲地一笑:“我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今天既然碰上了,我们索性把话说开,成天憋闷着你不觉得累得慌。”
张河很赖皮地一笑,牙齿白闪闪的:“我说过,我们有缘。”
李晋东翻了个白眼。
有缘也不用有到这个份上。
东仔从他膝上又爬到桌面,大着胆子往他的碗里舔了一口酒,咂咂嘴巴,又舔了一口。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张河面上似笑非笑:“不过你确定,你真的想听?”
黑沉沉的房间里忽然亮起一点亮光。原来是那个老头子点了一盏煤油灯。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人点煤油灯,都能拿去卖古董的灯架子被挂在两个人旁边的墙上,当中一点灯芯摇摇欲坠。
张河的那种表情,就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渗人。
李晋东忽然后悔了。
“算了,”他摆摆手:“你不用说了。”
“你不想听,但我还偏偏有心思告诉你了。”张河笑得格外开心,桃花眼睛快活得都要溢出水来:“反正一句话,都是一张脸的缘故。”
李晋东觉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蠢蠢欲动。方才下肚的几杯酒水,像是终于开始发散功力,在他的肚子里燃起一片隐秘的火花。
李晋东擡手:“打住,”他拿起坛子主动给张河添酒:“我不打听了,反正你真的觉得我有趣也好,假意玩玩也罢,反正我们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做个朋友,我也不介意,你其实人也未必……”
张河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李晋东动作就一顿。
张河的手很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本来冬天里喝热酒,能让人从里到外暖和起来。
他以为张河又要嬉皮笑脸地给他调戏两把,却没想到张河只是拿手把他按着,动作很克制。李晋东试着往后抽手,张河也一下子放开了。
李晋东就满腹疑窦地把酒坛子摆到一边。
“你跟孔扬好吗?”
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问话。
李晋东想了想,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张河又问:“你们睡一起没有?”
李晋东登时就窘了。他往旁边看看,那白胡子老头还窝在门口的躺椅上,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身上的破棉袄里露出许多黄不拉几的棉絮。
“没……”
“还没?”张河很夸张地瞪大眼睛:“那是孔扬硬不起来呢,还是你们俩根本不打算在一块了?”
李晋东冲张河竖起中指:“你他妈才硬不起来。”
张河很无辜:“我妈是硬不起来。”
李晋东真想往张河脑袋上猛抽一记。
却听张河道:“我是……”
他灌了一口酒:“我是挺羡慕你们。”
他冲着李晋东笑笑:“之前说了许多难听的,真是不好意思。其实那天你喝得烂醉,孔扬冲进来把你抱走,我就知道他对你是挺真心的。”
李晋东没想张河忽然又变得这样正经。愈是这样正经,反而就让李晋东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同性恋没什么好的。”张河筷子点点盐水,往下凑到自家藏獒的嘴巴边上,那条威猛的大狗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就很嫌弃地把头往旁边一摆。“我在国外很多年,天天去夜店鬼混,全都是看对眼睡个一晚上,第二天拍拍屁股走人。总没什么真心。真心一斤多少钱啊?还是先爽了最要紧。”
李晋东意外地发现张河脸上出现了那种很暗淡的模样。他从没在张河脸上见过这个样子的表情。就是那天猛揍他,也笑得痞子似的,什么都不管不顾。
“国内是更加了。就是想爽也不敢。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我要不是特别混账,自己一个人撂担子到这种城市来过日子,在家里眼皮子底下,肯定乖得像条狗似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嘴角一抿,冲李晋东道:“以前说你像是孔扬的狗,真的,多数是在夸你的。我也想像条狗被人拴着呢,可惜没人要。”
李晋东呃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其实不觉得自己和张河有这样好的关系。在这样一家小小阴沉的破店铺里,可以交心一样地谈话。
但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听着。
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张河也挺可怜。
张河说的对,同性恋没什么好的。
“我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张河的样子活像个说书的,手上拈个竹板子往桌上一敲就能开始讲古。“大概还是初中的时候?应该是初中的时候。”他自说自话地点点头,又道:“我有很真心喜欢过一个人。”
李晋东低低一记咳嗽,不大确定地转过头去,看那个老头子还是睡着一样,才略略安心一些。
一边又低头看看表,想着孔扬该要什么时候回来。
再拿起酒碗喝了一口。
张河的声音就这样直直刺进他的耳朵。
“他长得和你挺像的。”
李晋东扑的一声,一口酒就全从嘴里喷了出来,往桌子洒了一片。
那个刚才还安安稳稳睡着的老头子猛地一下就从躺椅上跳起,像是脚底下装了强力弹簧似的。
“倷作死啊?我屋里个酒啊敢浪费个,倷要是我个小官么老早弄死特倷则,真个看了啊戳气个哦……”
一连串的骂人话从老头子嘴里机关枪一样地蹦出来,张河早已经笑倒在一边,这会儿倒不介意这地方到底是脏还是不脏了。李晋东连连讨饶,并许诺自己绝对会再买五坛子酒回去,那个老头才停歇下,又重新躺上椅子。
李晋东抹了把汗,看着那桌子上的菜也不好吃了,这会儿又不敢去差动那老头子,只能自己把东西挪到一边。
“怪不得来前人家跟我说这里的人凶……”李晋东觉得自己脑门上三根黑线都要挂下来:“果然不一般。”
张河大笑不止:“比你当日揍我也气势旺盛多了吧。”
李晋东很没好气,“还不是你放些什么狗屁?”
张河就更加无辜了:“我放什么屁了?我嘴巴好好长在这里,屁是要从屁股后头放的。没颠倒位置,你放心。”
李晋东闭上了嘴。他现在终于懂了,别跟张河比不要脸。
张河拿筷子指他:“我说你和我初恋长得很像,你不相信?”
李晋东把桌子擦好,才坐下身道:“你以为是写小说呢。”
“不是写小说,是拍电影。”张河拿着筷子挥来挥去,好像站在高地上指挥前线进攻:“我去年在酒吧里看到你,真的好想拍电影一样,你不知道,那么暗的灯光,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侧面那么像,像得我心里都恍惚,好像初恋又重新坐在了我的前边……”
李晋东听不下去了。汗毛都要耸起来了。
“得了,别说了。”他挥挥手:“你要编理由也编个好听一点的,刚才不是还挺正经,现在又胡说起来了。你这样根本就没有想拿我当朋友的意思……”
张河嘴巴往下一弯,特别难过的样子:“我是说真的……”
“他是说真的。”
后边忽然光线又一暗。李晋东转头看过去,却见到一个高大的人影,一时半会儿看不到脸,就好像梦里在最危急的时候出现的那种可以令你清醒过来的英雄人物。
再一眨眼,却原来是聂时俊。
“聂先生……?”李晋东怔了一怔。
“哦,我们刚回来。罗一辉有点不舒服,孔扬和齐悦去旁边镇上找医生了。我听说你在外边,就来找一找。”
聂时俊也不嫌这个地方脏乱,就在李晋东身旁坐下。
又冲着张河格外和蔼可亲地一笑:“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又指着李晋东:“你们还居然认识。真妙。世界真是太小了。”
李晋东也觉得脑子糊涂。
“你们认识?”
“啊,”聂时俊很自然地点头:“打小就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