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瓜团子 作品

第33章

冷冬的午后,狭窄破败的屋子,却因为又添了一个人,倒有了点暖和的意思。

“打小就认识?”李晋东是真的吃惊了。这大半个月来他吃惯了惊,但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多巧合的事。

张河却脸色不好看。他喝一口酒,嘀嘀咕咕地说:“认识个屁,不过就是一家医院里生出来的……”

聂时俊就笑着给李晋东解释:“我和张河那会儿是一家医院里出生,小时候也一家大院子里的,后来我爸外放到这里,两家就分开了,要再后面调回去,才又互相见过。”

李晋东听了隐约也明白。林晴慧说张河家里权势很大,估计也是京城数得上的豪门,才会和聂时俊这种人认得。

他想起方才张河说自己在家里乖得像条狗,他本以为是随口说说,现在看来,估计竟是真的。

而张河却也像是一点点的兴致都没了。

他又仰头干了一碗。这人酒量倒是大极了,这么会的时间也没怎么停,喝了却是脸不红也气不喘。

然后砰地一声,把白底蓝纹的缺角瓷碗往桌上狠狠一贯。

“我喝饱了,走先。”

说着掏出两张红票子,也不让李晋东说话,往碗底下一塞。嘴里又是一个呼哨,懒洋洋趴伏着的藏獒就猛地站起身,很威严地抖抖脖子上威风的长毛,跟着张河大踏步走出门去。一人一狗的背影活像是就要壮烈奔赴前线。

聂时俊也不以为忤,扭头看着张河走开,脸上还在笑:“他素来脾气这样。他们家也管不动。”

又问李晋东:“还喝么?”

李晋东就知道这是问他要不要回去的意思了。忙也放下手里的碗,拎着东仔站直身子。“不喝了,走吧。”

回去的路上倒也安静。只听到两个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不停响。头顶的太阳渐渐西斜,冬天实在是黑得早,不像夏天的时候,七点多还日光明媚。

“那家酒家的老板凶得很。”聂时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晋东说话:“小时候我还在他们家吃过排头……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个坛子。”

李晋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刚才说,张河说我和他的初恋,是真的像?”

聂时俊哈的一声:“我还以为你要憋着不问呢。”

李晋东被他说得尴尬,却听聂时俊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也知道的不真切。那时候我还在苏州呢。只是暑假回京城去的时候,听说张河学人家找了个高中生当家教。我见过两面,长得挺不差,实话讲,比你英俊多了。”

李晋东更尴尬了,只能摸摸鼻子。

“不过侧脸有时候是真的挺像。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你,也有点惊讶呢。”聂时俊笑道:“就想如果张河看到你会作何想。但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

“那……”李晋东还是有点止不住好奇心:“他那个初恋呢?”

“还能怎么样?”聂时俊肩膀又耸了耸,很潇洒的样子:“年少轻狂,什么都不懂珍惜,早分了。”

他话音落下,两人转个弯,就远远见到聂家的大门。门口那两尊石狮子冷冰冰地蹲着,脚下的绣球浸满了冬天风寒的霜露。

李晋东忽然一怔。

“所以你知道他……”他总算知道心里哪儿在觉得别扭。聂时俊说起张河这个“初恋”,口气太稀松平常了,就好像那个初恋很正常是个女人而并非男人。但问题是,那正是个男的。

聂时俊就抿嘴唇,脸颊上露出一个深深的酒窝:“我知道,他给我说过。”

李晋东又是一怔。

张河给他说过。但看刚才两人那个样子,又不像是什么可以交心谈换隐秘的朋友。

聂时俊显然是看到了李晋东的表情。

“你很奇怪张河怎么会告诉我?”

他耸耸肩膀。“这种事情,无论是对谁,都不会想说的。”又搓了搓手:“只是我碰巧撞见了罢了。”

李晋东脚步又是一滞。但两人也已经走到门口。那个热情过头的管家已开门迎接出来。

“倒是你,”聂时俊又道:“实话讲,张河不是什么好的,你长得又像那个人。小心别被他整了。”

李晋东眼睛瞪得微微的圆。

管家就要走到两人跟前头,聂时俊就最后说了句:“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是直的吧?或许他现在说只是想跟交个朋友,还要打苦情牌渲染一下。但这人精得很,想到手的东西从不放过。你自己仔细些。”

聂时俊让管家和几个佣人簇拥着往里边去了。李晋东愣愣看着这个年轻男人挺拔的背影,好半天,心里忽然有些好笑。

其实他不是直的……

李晋东咳嗽一声,摇摇头,也踏进门槛往里边去了。

随后先去看了看罗一辉。

这小胖子还真的病倒了。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受了点风寒。人躺在床上,蒙着厚厚的两床被子,露出半张脸来,也是红通通的,额头上全是汗渍。

“李老师……”他怯怯地看着李晋东在他床沿坐下。“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晋东没好气地看他:“少说两句吧,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

罗一辉不好意思地眨眼睛,嘴巴被被子盖住了,声音就显得闷闷的。“我睡不着……”

李晋东看了圈周围。天也黑了,灯光也暗,总不能是光线的问题。这屋子里还让人放了宁心静气的香,闻着李晋东都有些昏昏欲睡,像是大冬天的正中午,在高暖的太阳底下,晒得晕迷又快活。

就听罗一辉道:“我以前生病的时候,妈妈都要给我熬姜汤。喝了姜汤我才睡……”

原来是这个原因。“平时不觉得,原来你也这么多事儿。”

罗一辉不说话,只手扒着被子边,眼睛一眨一眨的,无端端让李晋东想起他的那只狗崽。东仔往他家里住了没多久,却会撒娇极了,硬要吃肉骨头时就这样瞧他,瞧得李晋东狠不下心拒绝。

“那你怎么不跟厨房的人说?”

李晋东揉了揉罗一辉的头发。一头短毛被他揉得乱的能飞起。

小胖子嗫嚅两声:“不认识人……”

“你聂大哥呢?”

“不好意思说……”

李晋东翻个白眼。敢情和他说就好意思的了。只好嘱咐他先躺着,起身往外找厨房去。刚踏出门,就见到孔扬和齐悦拉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往这里匆匆地过来。

孔扬一见李晋东,就站住脚给他招手。齐悦也不管他,推着老先生进房间,又碰一下把门重重关了。

“这干什么?”李晋东指指紧紧闭合的门板。

孔扬很言简意赅:“医生。”又问他:“你去哪?”

“罗一辉说想喝姜汤才睡得着。我这去找厨房呢。”李晋东说着往旁边路上拐,孔扬也就跟上去。晚上路边上竖着的几根造型古朴的宫灯就都亮了,里头是很明亮的电灯泡,和外边八角雕羽的模样颇有些格格不入。但亮是亮极了,总比端着蜡烛脚上摔跤好许多。

李晋东吹着夜风,想起小胖子那烧红的脸,就问道:“不是说去爬山?怎么回来就病了。”

“爬得快了,一到山顶就要脱衣服,又被冷风一吹,能不病么。”孔扬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你是没看到齐悦那会儿的样子。罗一辉走着走着就在他前边软下去,他整个人都懵了,几乎动弹不得,还是聂时俊抢上去把罗一辉抱住。好半天那孩子才有反应,脸比罗一辉还白。”

两个人说着,转过一个拐角,就见旁边蔓延过来一道长长的回廊。暗夜里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只是颇为温顺,肚子里还亮着灯。

李晋东掂量了一下,良久还是说道:“齐悦……齐悦跟罗一辉……”

“恩?”

李晋东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去,摇摇头道:“没什么。”

姜汤熬得很快。火烧得旺,都快要把锅子舔化了似的,切得薄薄的姜片在锅子里上下沉浮,很快陷落下去,再不能见天日。

厨娘拿了个青花瓷的碗,仔细盛了,又拿保鲜盒子套住,免得洒了,再放进食盒。旁边早有伶俐的仆佣接手,也不用李晋东吩咐,径自撒开腿往罗一辉那边跑。

李晋东也不在意,没坚持自己去送。左右不是什么重病,喝完姜汤吃个药,过两天就能好起来。太紧张也没必要。

孔扬就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而很有兴致地问厨娘旁边砧板上是什么菜。李晋东一看就是道清蒸山药,孔扬还要认真问山药怎么蒸。那个厨娘虽然奇怪,但估计看孔扬脸长得好,心里也喜欢,就在那边细细给孔扬讲解山药的事儿。最后还是李晋东听不下去,扯了孔扬就走。

孔扬出了门还在念念不忘山药的事儿:“以前竟没吃过。”

李晋东很无语:“你小时候讨厌山药的,头一回吃说难吃的要命,当场吐了,以后就没人再喂你吃过这个。你忘了?”

孔扬装模作样地歪头想了半天,说:“忘了。”

李晋东理啊不想理他。

孔扬却背着手道:“现在想想,确实该什么都吃的。什么都要试一下……”

他似乎意有所指,李晋东没去接话。

只有冬天的风穿过干枯的花树,密密匝匝地继续往他们身上胡乱地卷。

“但再仔细地想,也不是什么都能试……”

李晋东一愣。有些站住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的?”孔扬打个呵欠:“你该去劝劝那个小胖子。不用喜欢齐悦了,没盼头。”

李晋东脑子里有点茫然。半晌变得很空,又有些恼怒、有些酸涩。

“你看得出?”

“我不是傻子。”

李晋东就闭上嘴。孔扬最近很爱说这句话,好像李晋东老拿他当傻子似的。

“那你是不是也觉得……”李晋东舔了舔嘴唇。他觉得嘴巴很干。应该是天气的原因。这里地方偏僻,少了高楼大厦,空气好,但风也更狂了,吹得他头昏脑胀。“你是不是也觉得同性恋不好?”

孔扬看看他。

李晋东忽然就想起聂时俊说的。年少轻狂,谁都不知道珍惜,分就分了。但他已经不是年纪小的时候了。他和孔扬,也再没有许多二十个年头。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样矜持都没有什么道理。如果孔扬愿意陪着他一起过,他也就什么都不怕了。但如果孔扬还是觉得不好,那大家就尽早散了,免得他到最后精神崩溃操刀子把人一砍两段。

“但我……”他站在寒风里,觉得有点冷。穿得少了,他想,回去得添件衣服。可脑子里想的什么,到嘴边,却变成别的话。

“但我觉得挺好……如果是你……”

他看着孔扬的眼睛,夜里好像有星星在他的瞳孔里不停地闪:“我爱你,孔扬。”

孔扬还是没说话。两个人之间静静的,像是隔了一堵透明的墙。

好半天,他才开口。

声音很低沉,有些哑,仿佛喝了烈酒烧坏了嗓子。

“我知道的,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