碍于面子,阿撒母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恼怒,但急躁的心情还是无可掩饰的。他来回踱了几步,便告辞要走。
不料这个时候,贝纳松却忽然睁开眼来,露出少见的笑容,喊住了他。
“元帅来本国师这里,既不说明来意,又如此急躁而返,却是为何?”
嘿。阿撒母心里这个骂呀,心说话你个老不死的,老子来找你谈多少次了,不就是想让你发功助威,灭了疏勒城么?难不成将士们在前线流着血,我还悠哉悠哉的来找你朗诵诗歌吗?
阿撒母满脸堆笑——他自己都觉得恶心——不过,他的笑容看起来还是有几分真诚的,欺骗和撒谎是圣火真理教徒的看家本领。在他还是一名的士兵时,这项本领早已炉火纯青。说起来,还是做了大将军大元帅后,因为权势滋养,这本领退步了一些。
“想请国师,施展上乘术法,祝我大石皇帝陛下,早日攻克疏勒,一举夺取西域。”
“又是这一套——”贝纳松略有责备之意,不过态度还是缓和了许多。嘴角堆起的笑意,也没退去。
阿撒母心中欢喜,知道事情有了转机。
“本国师一向的态度你是明白的,要先以教义渗透,军事打击作为辅助手段,如此才能完取西域,你们七大元帅联合起来反对,非要跟皇帝陛下说什么军事为主,圣火为辅——”
在对西域乃至整个大唐的征服上,大石国内的确有这样的争议。
无论谁对谁错,至少眼下,军事上是极其不利的。阿撒母也只能隐忍。
“国师——”
“算了,不与尔等一般见识,都是为了皇帝陛下和光明主的宏愿——”
“哈哈哈哈,”阿撒母笑出声来,“国师大量,还请国师早日出手。”
“不用急,”贝纳松傲慢的压了压手,示意阿撒母安静,“想我出手是有条件的,你须令疏勒王将城中三王寺中的三王僧的佛舍利取来,交予我——”
“这——三王寺对疏勒人意义非常,三王僧的佛舍利更是——他怎么肯?”
毁掉异教徒所信仰的偶像、经典,本是圣火真理教的教义之一。但如此执着的想要得到三王僧的佛舍利,还是令阿撒母感到十分奇怪。
“再说了,”阿撒母顿了顿,“早日攻克疏勒,那三王寺也好什么鸟寺也好,舍利也好金像也好,不都任由大国师——”
“先取三王僧舍利,才能攻克疏勒,一举夺取西域——”贝纳松冷冷的应了一句,抬手送客。
嘿,阿撒母心里又骂开了,这个老野猪精,又来这套。
城还没攻下来呢,怎么去拿三王僧舍利啊?
这不跟不许打碎鸡蛋壳,让人去把蛋黄倒出来一样吗?
虽然这件事听起来很荒唐,但他也知道,贝纳松这么要求,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个老家伙一定有什么大阴谋,没告诉自己。
他们教宗的人和军部的人,一向多有分歧。
军部的人掌握着实际的军权,这一点向来为教宗的人嫉妒和恼恨。
教宗的人,掌握着圣火真理教最多的秘密和上乘术法,更能蛊惑人心。就连大石皇帝陛下,都对教宗中的一些秘密甚为着迷。
大石皇帝怀疑,圣火真理教的国师和长老们秘而不宣那些秘密里,具有足以控制整个世界的力量。
他想得到三王僧的舍利,说不定跟那些秘密有关。
阿撒母想的更深了一些——三王僧的舍利绝对不能交给贝纳松,一定要由自己亲自交给大石皇帝陛下。
这样更能讨取陛下的欢心,保住军部的地位,同教宗抗衡。
不然以后可就不是见面跪一跪那么简单了,恐怕就连手中的兵权,都得一点不剩的交出去。
三王僧舍利,阿撒母之前是见识过的。
在安禄山叛乱之前,在大石国尚未对大唐暴露赤裸的吞灭之心之前,两国的使臣、商旅、学生交往还是挺频繁的。
阿撒母也曾遍游西域诸城,鉴于自己大石贵族的身份,上一任疏勒将军曾亲自引他见识过那三尊肉身像。
没错儿,所谓三王僧舍利,正是三尊肉身佛像。
在佛法东传最初的时代,先后有三位疏勒国王剃度出家,并证得极高的佛法果位,修为甚高,并留下三具肉身像。
世人以其肉身成佛,敬之为三王僧。
后世疏勒王族以蜂蜡、树脂、香料,涂抹之,填充之,再以金银丝线织成僧衣、袈裟,缀以玉石、瑟瑟、珍珠,盛装之。
并将其置于三尊巨大的水晶宝函内,平时藏于地下密室中,每逢佛诞之节,便会举行浩大的仪式,恭迎三尊圣佛出地宫,巡游疏勒。
三王僧舍利,对于疏勒人和疏勒王族而言,意义十分深远。甚至可以说,三王僧舍利,就是裴氏一族王权的象征。
只要三王僧舍利在,裴氏一族在疏勒的地位,就无可撼动。
阿撒母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能在攻克疏勒之前,就让裴万里乖乖把三王僧舍利交出来。
他只好求助于神祇——伟大的火狱光明主。
阿撒母先是沐浴更衣,然后使唤近卫在大账外升起一堆篝火,摆起一座祭坛。
祭坛上摆放一颗人的头颅,一颗野猪的头骨,一捆人的腿骨和猪的肋骨被捆扎成“薪柴”的样子。
阿撒母把一块洒着一层薄沙的铁板高高举过头顶,缓缓在圣火和祭坛前跪下去。
他不断念诵咒语,而那圣火也随着他的祈祷越烧越壮烈,只是不大的柴堆便烧起了几丈高的火焰,那火焰如狂蟒一般,肆意卷动着,吞吐着,好似要把周遭的一切,都吞噬一般。
阿撒母身边的近卫,趁着火势,把人和野猪的头骨,还有那捆人骨和猪骨捆成的“薪柴”,全都投进火里。
那些骸骨很快被烧成灰烬,从灼人的烈焰中飘散出来,薄雾一样的灰烬落在阿撒母高举的铁盘中,落在黄色的细沙上。
细细的灰烬,在细沙的缝隙间,勾勒出细小的痕迹,正如大石国的文字。
火焰戛然而止,灰烬也散落殆尽。
阿撒母仍是高举着黑色的铁盘——使人无法看到细沙上的内容——返回自己的营帐。
这铁盘上灰烬落成的字迹,便是火狱光明主的垂赐——火狱光明主久居地狱深处,看尽种种恶鬼、怨鬼的贪婪和狡诈,也最懂得人内心的黑暗,所以,也最能给信众以计谋上的启迪。
阿撒母认真解读铁盘上的文字,豁然开朗的笑起来,不断赞叹着火狱光明主的智慧和计谋。
阿撒母当即下令,所有的兵马齐聚疏勒城下,加大攻城的力度。
喊杀声震天,敌人多如牛毛,一个个高举着弯刀,简直如地狱里冲出的怨鬼恶鬼一般。
这样的进攻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裴万里真真感觉到了绝望和死亡的恐惧。
他的心智开始动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样坚持下去,到底有没有意义。
以大石人的秉性,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但自己会死,城里的百姓,哪怕是老幼病残,也都会被他们屠杀殆尽,屋宇楼台,也都会被他们推倒焚毁。列祖列宗数百年经营,一切的典籍、文章、塑像、乃至人口,都将会化成一捧黄沙。
就好像这世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叫做疏勒的地方一样。
就在裴万里苦苦挣扎的时候,城下忽然传来大石人的劝降声。
大石元帅阿撒母的近卫团在城下不断叫喊,说是愿意放城内两万名百姓和十名王族的姓名。
裴万里听罢,不由得讥笑起他们。
笑他们太过奸诈,所谓放过百姓和几位王族云云,不过是想趁机诈开城门而已。
裴万里不当回事,守城的军民也不当回事。
直到后来,阿撒母的近卫团们又喊出了他们的条件。
只要裴万里肯把三王僧舍利叫出来,就放两万名百姓和十名王族东去,绝对说话算数。
如此一来,反倒有些令人信了。
因为对方开出的条件,十分苛刻,确实值得上放两万百姓东去。
裴万里仍是骂他们,骂他们太过卑鄙狡诈。
三王僧舍利即是佛教圣物,又是裴氏一族王权的象征,更是他的祖先。
把祖先的尸身拱手于敌人,换取自己的苟且,他裴万里说什么也肯的。
然而这条件对于百姓们来说,确实十分可人的诱惑。
无论他们对于佛教如何虔诚,如何笃信,三王僧舍利不过是三具尸体而已。
以三具尸体换取自己这些老百姓的性命,实在值得,简直太过划算了。
就这样一直僵持着,守城的军民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有些人故意说的很大声,希望裴万里能把三王僧舍利抬出来,丢给敌人就好,只要能换取百姓们的性命,都是值得的。
当然,也有人对王族忠心耿耿,哪怕舍弃性命,也不愿先王圣僧的骸骨落入邪徒之手。
竟有几个人因为意见的不同吵闹起来。
定西将军裴万年,分开人群怒气冲冲找到裴万里。
他是裴万里的堂兄,为人粗豪,与裴万里兄弟和睦,纵然有政见上的不同,最终也都能以裴万里的意见去执行。对大唐忠心耿耿。
“万里,早就跟你说过,那些黑心的沙拉木人不能留,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这群王八羔子,你给我句话儿,我这就去宰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