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武惊得叫出声儿来。裴松茂赶紧嘘了一声,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他们巡视完营地,发现到处都不见一个沙里木人的影子。
“我看到了,这帮野猪崽子,就知道他们不老实。”裴松茂低声回应,紧接着命令几名少年,赶紧通知下去,所有十三岁以上的孩子,全部集合起来,分成几个大队,守在营地的边缘。
这些沙里木人都是二十岁出头儿,三十岁上下的壮年男子,路上一直跟在队尾,倒也没搞什么小动作。
因为有裴万年的叮嘱,裴松茂一直留意着他们,应该是趁着扎营的混乱时刻,他们趁机溜走了。
而且,他们很可能不是溜走那么简单,最怕的是他们去招引大石人来,或者他们自己来袭击营地。
那可是六百壮年男子,虽说没有携带大型武器,可打斗起来,还是占了很大优势。
大石军统帅阿撒母有要求,出城的百姓不得携带超过半尺的刀剑利刃,不得携带弓弩。
裴松茂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下令要少年们把匕首用束带绑在结实的木棍上,当做长枪来用。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临时绑成的长枪,戳刺起来,总比不足半尺长的匕首有用。
多年前,有一处羁縻府中的圣火真理教徒叛乱,就是把匕首绑在木杆上做长矛用的。
这些沙里木人很可能也会那么做。
就在孩子们正绑扎匕首的时候,远处忽然有大批黑影迅速冲过来,看身形无疑就是那些沙里木人。
“准备——他们来了。”裴松茂喊了一声,同时调集各处的少年赶紧聚集过来,一同应敌。
这些沙里木人去而复返,肯定不怀什么好意的。
那些沙里木人也看到了孩子们在行动,奔跑的速度更快了,他们的动作很快,却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高举的“长矛”在星光下,发出摄人心魂的冷光。
裴松茂下令所有的女孩子带着更小的孩子躲在帐篷里,不想他们看见杀戮的场面,自己紧握匕首绑成的“长矛”率领裴氏和众多家臣的子弟,屹立最前,决绝的望着来犯的强敌。
辽阔的大漠中,星河灿烂,星光与黄沙交相辉映,照的天上地下,一片霜白。
敌人高大的身形,被星光拉成一道道巨大的阴影,看得真切,看得心底生寒。
对方毕竟是正当壮年的彪形汉子,身高、力量、战斗经验,还有杀心,都是这些少年们所不能比的。
不愧是火狱光明主的信徒,狡诈、狠辣的沙里木人奔至五十步范围内时,忽然变换姿态,一手拉开一条皮带一样的东西,一手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件,塞进皮带里,抡圆胳膊呼呼的甩起来。
是弹弓。可以打出鸡蛋大小的石子。
极速甩出的石块不但可以使人重伤,若是碰巧击中心口、脑袋,更可夺人性命。
“趴下——”
“都赶紧趴下——”
裴松茂大喊。
少年们一脸茫然,眼瞅着一条条高大的黑影向着自己这边扑过来,早吓得手心冒汗了,听到裴松茂的叫喊,扑通扑通当即全趴地上了。
有趴着的,有侧躺的,有蜷缩成一团的,还有仰面躺着的——
“杀——”沙里木人终于发出隐忍许久的恶意。
六百颗鸡蛋大小的石块儿,划出骇人的呼啸声,呼地冲向天空,密密麻麻,如林中惊起的群鸟,朝着疏勒少年们的阵地飞来。
纵然是趴着,一旦被落下的石块砸到,也是一记重创。
“他妈的,这群忘恩负义的野猪崽子。”裴松武心中暗恨,不由得骂出声儿来。
他心底泛起深深的绝望和恐惧,令心脏砰砰的剧烈跳动着。
贴着心口处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好似春日的甘霖,十分的温润舒服,甚至激起一丝希望之感,这感觉来得突然,又乍然消失。
他一阵狐疑,不明所以。
只是他等了很久——好似十数年那么漫长一般,沙里木人射出的石块仍旧没有落下来,至少没有砸到自己身上,也没有听到附近的小伙伴发出疼痛的叫喊。
他们一骨碌爬起来,半坐在地上。
可以肯定,的确没有人受到石块的攻击。
而且,在他们和沙里木人之间,傲然而立一位白衣的僧人,挡住了敌人进攻的势头。
这僧人白衣如雪,袍袖飘飘,极其庄严殊胜,不禁使人联想到传说中的白衣菩萨。
少年们心中大喜,却又慑于敌人近在眼前,也只是微张着嘴巴,似笑非笑的,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单单一名僧人,就把六百大汉给拦住了?还有对方打出的石块都去哪了?
人们正狐疑之际,赫然发现这僧人绝非常人,他远远站在那里,仔细看时身形竟有三四丈高,实在匪夷所思。
这僧人背对自己,面向沙里木人,看不清容貌,实在可惜。
沙里木人不惧神佛,稳住阵型,呼呼的石块再次抛出,全都朝着白衣僧人砸来。
这一次人们看的真切,原来那白衣僧人只是袍袖清扬,一道宏大的万字法印倏地飞出,铺满天地之下,挡住了那些飞石,并将之化成漫天轻尘,飘然落下。
佛心本无心,杀生为护生。
一念起,而江河动。
白衣僧人口称佛祖尊号,手捻无畏法印,但见无数水柱穿破层层细沙,自地底涌出,化成条条狰狞恶龙冲向沙里木人。
天下最利莫过于水,更何况是佛力加持的水龙之力。
水龙刺穿沙里木人的胸膛,将敌人悉数击杀。
白衣僧人再施术法,六百具尸身连同他们洒落的血迹,统统沉入大漠深处。一切仿佛不曾见过。
疏勒人笃信佛教,这些少年自幼跟随父母在寺中、家中的佛堂拜佛念经,却是平生第一次见识到佛法之威。
白衣僧人打发掉那些恶徒,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裴氏和家臣中的子弟们见了,不由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僧人竟和裴万年裴万里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年轻一些。
然而来不及多问什么,那僧人竟生生化去,如水中之月,似镜中之花,再不复见。
裴松武下意识的摸向怀中,那里有父亲裴万里的书信,还有长安名僧惠琳的印信一颗,亲笔誊抄的《心经》一笺,惠琳出家前的生辰八字姓名玉牌一枚。
这些都收在一个锦囊里。
裴松武摸出锦囊,展开看时,却见锦囊里无端多出许多灰烬,唯独少了那张惠琳亲笔誊抄的《心经》。
裴松武毕竟年轻,忙把情况同兄长裴松茂说了。
裴松茂也是不解,他只当佛法是修身养性化解杀戮戾气之事,也不曾见过佛法显灵之类。
至于惠琳,裴松茂知道,他也是裴氏一族中人,据说是裴氏万字一辈儿最小的男孩儿。
少年时代便颖悟佛法,跟随不空大师出家,远赴长安,久不曾归来。
前些日子,长安来的郭昕郭暧一行人,曾带来惠琳的信物,交还疏勒。
只是疏勒深陷兵灾,裴氏一族不得不东逃中原,裴万里才又把惠琳的信物取出,交给裴松武,希望他们远到长安时,可寻找惠琳,以为照应。
自汉以来,裴氏族人一直陆续有人迁居中原,想必惠琳可帮忙找寻,帮助裴氏一脉的繁衍生息。
“看来那白衣僧人,就是惠琳大师了。”裴松茂点头道。
“可怎么忽地出现,又忽地不见了?”裴松武又问。
“这《心经》即是惠琳大师亲笔所写,想必寄有他的念头,方才生死关头,惹得他心念化成实体,助我等脱困,”裴松茂解释道,“只是佛法精深,多有不为常人所道之处,这件事你且放在心里,不要与人声张。”
杀机再起,倒也坚定了这些少年少女东去的意志。
大石人觊觎西域已久,如今连年侵犯,已非是曾经的佛国乐土,无可留恋了。
然而层层杀机,又岂是一纸《心经》中所寄的法印能悉数化解的?
夜半时分,阿撒母派出的三千轻骑悄然杀至。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军队,有长矛,有弯刀,有弩箭。
战马踏踏而行,远远的便惊醒了熟睡的少年们。
裴松茂、裴松武兄弟赶紧召集大家起来,携带干粮细软赶紧逃命,再令人把成片的帐篷烧着,以迷惑敌人的视线。
浓浓的烟雾弥漫开去,暂时隐没了疏勒少年们的身影。
裴松茂、裴松武传下令去,要众人专往高大的沙丘背面走,不可上到沙丘顶上。
三万少年,排成三列,如小心蜿蜒的蛇一样,在沙丘间行进,总算又多活过些时辰。
直到天明时分,他们已经走出去十数里路,一夜不得安睡,这些孩子们都累坏了。
有人吵嚷着要休息一下,还不等裴松茂回应,就听见身后的风里再次传来大石人催马前行的声音。
敌人又追上来了。
听风里的声音判断,也就在身后三五里处,若是被对方摸准了方位,也就一两刻钟就能追上来。
然而这些孩子们实在走不动了,那些七八岁的尚能找人背一把,拉一把,那些十三四岁的孩子都累得不行了,谁又能背得动呢?
走不动了,妈的。裴松茂晃了晃身子,发现自己这两条腿也早就不听使唤了。
一直咬牙走下去还好,停下几步,这气便泄了,很难再提起来了。
裴松茂张了张干裂的嘴唇,问裴松武要过那个锦囊,找来找去,也不见第二张《心经》。
“哎,惠琳大师啊惠琳大师,您倒是多写几张嘛,这一张哪儿够啊。”
“藏起来,藏起来吧。”裴松茂也实在没办法,嘱咐大家躲在高大的沙丘后面,祈祷自己不会被大石骑兵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