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不单有六道轮回的劫数和苦难,更有千千万万世界中的色身,在此无休止的轮回中,受尽色相与因果带来的贪嗔痴爱恶欲种种烦恼。
佛谓之曰三千大千世界。
三千大千世界中种种色身,互相映照,互相牵绊。
阿史那达曼这妖僧,虽说品性顽劣,却也修得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于三界中来去自如,于一小千世界中可自由穿梭。
若欲完全斩断他的因果,改变他的心性,则需召集千万世界中阿史那达曼的色身,汇聚于洗髓坛城中,锻其筋骨,洗其魂髓。
而隐于这洗髓坛城背后的,又是另一重结界大阵——因缘如意坛城。
正所谓一念起,因缘动,万象生。
自阿史那达曼踏入疏勒城地界那一刻起,他身所处之地,他眼所见之物,他耳所闻之声,一切种种不过是他自己心念所作的幻象。
幻象已经解除了?
魔蛾消失了,那些噬灵虫也不见了踪迹,就连疏勒城头守卫的兵将也换了风貌,旌旗迎风长展,兵将个个精神抖擞、杀气腾腾。
那些横七竖八倒成一片的大石人的尸体还在,死伤惨重。
看来那魔蛾不只是幻象,很可能是吸收了自己的法力凝聚而成,借己之手杀了那些人。
哼,这幻术也不过如此,肉身痛的厉害些,就自然解开了。
阿史那达曼就是这样的性子,对别人的手段向来瞧不上,嘴里这么嘟囔着,其实心里一点对应的手段也没有。结界坛城的修炼,极为复杂耗时,对佛心佛性的要求十分严苛,结果却看不出什么厉害之处,是以当初他并没有太多了解。
大千世界中的因果,被强行连接到一起,一定需要耗费大量佛元来维持这个结界。
——哼,看本佛爷怎么收拾你,这就让你自食其果。
阿史那达曼的嘴唇,抿成一道细缝儿,轻蔑而阴狠的笑起来。当即施展手段,打出十几道元力,直冲向四面八方层层叠叠的世界镜像。
十几道元力力道阴柔,并非为了将其中某个世界镜像击碎,而是顺势蔓延,将周边更多镜像连接在一起。
——破~~
力道未出,阿史那达曼脸上先露出得意之色,大喝一声,准备以自己的元力硬生生将结界打碎。
元力奔涌而出,势如惊涛拍岸。
然而四面八方的世界镜像,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支离破碎,而是两两合一,不断合并叠加在一起。
无数的念头,无数的因果,无数的轮回,在难以计数的世界镜像里挣扎、冲撞、消亡,又生起新的因果与轮回。
每一次世界镜像的消失与融合,都会有钻心的痛楚传回阿史那达曼的身体,令他苦不堪言。
看那些世界镜像里的自己,也莫不如此。
——毁掉了吗?
——感觉,又不太像啊。这痛楚太过霸道,根本无法运功抵御。
层层叠叠难以计数的世界镜像,很快坍缩成一个巨大的空洞,在那里已经看不到阿史那达曼的身影,大千世界中阿史那达曼的因果,连同他周遭的一切,都化成了绝对的虚无。
一股强大的难以挣脱的力量,裹挟着阿史那达曼,冲入那巨大的空洞中。
——谁?
——是谁?
——是谁暗算本佛爷?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死亡会来的这么突然。
他以为凭借自己的聪明劲儿,就一定能够算计到最后。
他以为自己法力高强,只要他不想玩命儿,就没人要得了他的命。
至少,自己有那份心机和力量,去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方式。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甚至无法使用元神脱壳之术连躲避近在眼前的杀局,他的灵魂似乎与这具美丽的皮囊融为了一体,裹挟他的意识,跌落进旋涡的深处。
——谁
他声嘶力竭的喊叫着,不甘心的张望着这个美丽,而令自己充满怨恨的世界。
就在遥远的东方,长安的方向,层层叠叠的云霞间,一名白衣僧人的影子,刹那闪现,又很快消失不见。
——惠~琳~
——呵,呵,呵呵呵
天空,又恢复了大漠西域素常的辽阔,干净的像是刚刚被雨水冲洗过。
黑火使者马勒比紧抱着自己的大铜葫芦,不明所以的望着天空,又看看地上或堆积一处或凌乱四散的尸体,伴随着方才天空中闪现的异象,那头庞大的魔蛾不见了,阿史那达曼那老小子也不见了,他仔细看过,就连那些没完没了如潮涌般不断出现的噬灵虫,也一下子消失了踪影。
他四下打量,大石国的兵马已经死伤殆尽,粗略估计了一下,围在中军大帐周围的,所剩不足五千人马。
远处一座山头上,恍惚可见土波人的旌旗。他们并没有完全撤走回归土波,这些狡猾的家伙还在观望。
——呵呵,这些土波人,如果他们再折返回来的话,目标会是谁呢?
马勒比嘴角动了动,斜瞅着土波人所在的方向,开始往本阵的方向走去。
其实他心里早有了答案。
就在大石残军仓皇集结整编的时候,土波人的兵马已经开始分兵三路朝这边奔驰而来。看他们分兵行进的方位,显然是冲着大石本阵来的。
四大国师的脸色很不好看,那些大石兵根本不足为惧,只是方才阵前的情形,他们根本没看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几万兵马就这么死的死,伤的伤,所剩无几。实在是一桩莫大的耻辱。
阿撒母更是悔不当初,都怪马勒比和阿史那达曼的蛊惑,如果当时自己狠下心来,早些撤军回国,也不至于落得全军覆灭的境地。
就算四大国师肯出手,可一旦同土波人交战,自己这点人马也得被人家杀得猪狗不留。
不单是自己,就连四大国师一番劳师动众,也注定无功而返——没有兵马驻守,就算凭着国师们的法力攻陷疏勒,也无法驻兵完成事实上的占领,终究还是要被土波人黄雀在后夺了去。
阿撒母显得尤为冷静。经过这段时间的煎熬,他已经想开了。东征失败,他的责任最大,就算四大国师能够创造奇迹,于他而言,战死沙场,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于私,家眷亲族得以保全,对于王国而言,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帅,纵然有天大的过错,也不好追究其家眷的罪过,那样容易致人叛降。
于公,自己战死,教宗方面便不好再拿此次东征的失败大做文章——国师们常言,战死沙场是对火狱光明主最好的献祭,虽败犹荣,他们是不会推翻自己的教义的——如此,军方的颜面和势力得以保存,自己的子嗣还有机会伺机再起。
阿撒母兀自冲在阵前,亲自指挥五千余残军向着土波军的方向挺进,在距离本阵千米左右一处开阔地上,展开了阵型。
本阵中是四大国师,和他们的五千扈从。
“你在赌气吗,我尊敬的元帅大人?”
阿撒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熟悉的声音一时让他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他回头看时,原来贝纳松已在数十名扈从的簇拥下,来到阵前。
阿撒母有些呆滞的望着对方,自己只是想求一死,又能跟谁赌气呢?
对那些埋伏在西域,一再回传消息,说什么大唐忙于内乱,西域防御空虚的暗探们么?
那些情报并没有问题,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会有大量异人前来援助,搅乱了整个东征的计划。
贝纳松催动胯下的骆驼,缓步上前,声音变得更低,“元帅,你应该相信火狱光明主的使者,方才我们实在没有看懂对方的术法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巨大的蛾子太诡异了,我们不是存心要袖手旁观,忍看那些将士惨死。”
原来是这么回事。阿撒母心念已死,对于贝纳松的说辞,并没有让他的情绪有什么明显的波动。
他礼貌性的笑了笑,就连这苦笑都十分的轻微。
阿撒母的脸色,犹如枯木,毫无生机。
贝纳松看出事态的严重性,不再客套,当即直截了当的请阿撒母率军撤回,眼前的土波人交给自己处理。
甚至不等阿撒母回话,贝纳松已经带人越过大石兵布下的防线,赶在队伍前头排起了阵法。
“元帅,请回吧!”黑火使者马勒比特意赶过来,嘱咐阿撒母马上率军撤回本阵,接下来要催动的阵法非比寻常,杀伤力异常强大,一旦阵法启动,死起人来不分敌我。
阿撒母仍是不作声色,挥手示意,率领兵将返回退守本阵。
土波大军去而复返,巴日萨骑在马上望着远处大石军的营地,不由得眯起眼睛,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些日子,因为阿史那达曼那妖僧从中作梗,没少受那些大石人的气。
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他忌惮马勒比那些人,他不懂术法,如果那些妖人果真如阿史那达曼所说,自己跟他们翻脸,难保不会吃亏。
只是,方才那魔蛾出现,什么四大国师黑火使者的,都不见出手,想必是些样子货,比不得土波宝象法王、孔雀法王那些人。
大石人所剩不过万把人,不如现在就解决了他们,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最好从此以后都能打消他们对西域的觊觎之心。
巴日萨认得阿撒母的旗号,眼见他带人迎上来,又悻悻离去,原本仓促整顿的队伍又现涣散之象,正是乘胜追杀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