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为信徒,实在不该有如此好杀之心。”
“信徒?”马勒木德仰头狂笑,“我是真火之主的信徒,你是什么佛陀菩萨的信徒。”
“有何分别?”
“你们是异教徒,异教徒就该被带入火狱深处,将辽阔富饶的大地,留给我们这些真神的子民。”
“你的神不会答应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了解我的神。”马勒木德边说着话,边将硕大的弯刀重新握在手里。
黑油已经没过了昙华的腰部,极大的限制住了他的行动,如今他能用于防御的只有那两条并无寸铁的手臂。
马勒木德慢慢靠前,他还在等待,并不急着进攻。
他想在黑油淹没昙华的之前,将他的头颅砍下,一来可以拿去炫耀一番,二来可以去刺激刺激那个会施展孔雀妖法的和尚。
他不想对方直接被黑油淹死,但为了安全起见,至少等到黑油没过他的胸口,到时候,就连他的两条胳膊,也只能乖乖举起来,被自己活活砍了。
粘稠厚重的黑油,越发裹紧压迫着昙华的胸口,他的眼神如一片虚空望着眼前不断逼近的杀神,他努力调和着自己的气息,不再说话。
在马勒木德眼里,昙华的结局只有一个。他的步伐开始变得轻佻,身形更加摇曳,这是他的天性,也是他的伎俩。只要昙华的心念一动,便是他出手的时机。
“这位施主想必平生杀人如麻,这样的你,又在害怕什么呢?”
昙华淡然说道,对于一位高僧而言,这不过是一句极其平常的话语,然而在马勒木德听来,却十分的讽刺,直如一柄尖刀剜进心口。
被一个将死之人如此嘲讽,马勒木德心中杀意翻腾,随便比划了一记虚招,晃了昙华一眼,刀锋一转便直奔昙华脖颈子砍下来了。
仗着自己力猛刀沉,马勒木德这一砍,并没有什么招数可言,昙华两条胳膊的行动能力被黑油极大的封住了,只此一刀,对方的胳膊脑袋全给我四散纷飞。
他年轻时曾游历西域十数载,见识过唐人陌刀的厉害,刀长过人,一体锻打而成,刀身宽而厚重,唯有百里挑一的猛士,勤加操练,方能运用自如,而其威力更是可观,刀路朴拙硬朗,一刀顶天立地斩杀过去,人马俱碎。
大唐陌刀军战斗的凛冽场面,一直萦绕在马勒木德心头,回到大石后,将陌刀与弯刀结合,适才锻造了这一柄巨型的弯刀,自己又潜心创制了一套巨型弯刀刀法,修炼的颇有心得,每每出手血流成河,肢体飞散,绝无活口,一时横行无敌,风头无两。
鲜血模糊了视线,人血的腥臭令马勒木德异常亢奋,对方肥硕的脑袋和胳膊滚落黑油的表面,慢慢被吸了进去。
这一切是如此的真实,就活生生的发生在眼前,就连鼻子里的血腥味儿都是那么的真实。
然而等眼前的血雾散尽,那大和尚却仍是纹丝不动的在那里,他的脑袋如故,他的胳膊如故,他的眼神里——竟隐隐现出一摸悲悯。
“你这和尚——”马勒木德话说一半,弯刀再次卷起一团旋风,直奔和尚的脑袋砍下去。
血雾再次飞溅,和尚的脑袋再次滚落。就连握刀的手,都明显感受到了刀锋划过血肉斩断骨骼时的触感。
刹那过后,和尚还是好好的在那里。
“你这和尚,竟也会些幻术邪法?我还当你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就合该被施主砍掉脑袋么?”
“哼,你这到底是什么手段?此前还不曾中过这般厉害的幻术。”
“这不是幻术,这是地狱,和尚在黑油地狱里,你亦在你的杀戮地狱里。”
“杀戮地狱?你是想说心魔吧?”马勒木德抢话说道。
被他这么一说,向来木讷的昙华,还真是被整不会了,只得随口应了一句。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我不信,”马勒木德反驳道:“我们明明不在幻境中,又怎么会这样?”
“施主不信,何妨再斩贫僧一刀?”
昙华的语气十分平常,他使人斩自己一刀,便如使人斩一丛草木一般。
原本轻敌的马勒木德,变得心烦意乱起来,听完昙华的说辞,登时使出一套连招,一刀快过一刀,一刀沉过一刀,冷冽的刀影不断斩过对方的身体。
马勒木德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堂堂护国法王,同一个无名僧人的战斗,竟会变成如此这般狼狈的样子。
一连十几刀劈下,昙华甚至一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
马勒木德赶忙抽身后退,退的更远了一些。他有些气急败坏,但多年的战斗经验和战斗技巧,始终是扎实的,刚才十几刀劈下,他已经断定,他所斩杀的绝非幻象。
那大和尚没有骗人,这不是幻术。可这又是什么呢?
难度眼前这资质鲁钝的大和尚,真的已经修成了不生不灭的神佛之体?
“施主,是否也该换贫僧,活动活动手脚?”昙华是一位十分讲究礼数分寸的僧人,他绝对不会做出有违佛祖慈悲之心的事来。
望着马勒木德不可置信的充满狐疑的双眼,昙华足足等了几个刹那,适才合十双掌。
这便是他的招式。
他的速度很慢,如空如虚,正如他木然的脸,他的动作却又猝不及防,等到马勒木德发现时,两侧的山崖已经轰然逼压过来。
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以为本教中可以从地底召唤火油、狱火的本领,已经是非常的不可思议,却不料还有这等移山卸岭的法门。
他赶忙纵身拔起,妄图攀出这绝谷,飞上崖顶。
然而,他对昙华算计的有多么恶毒,此刻,他就有多么的绝望。这山谷实在太陡峭,太高深了。
他根本没攀上几步,就被压迫而来的崖壁死死夹住了。这原本是他为昙华设计的必死之地。
马勒木德的身体已经被压迫的变形,重压之下,两肩部分的骨骼大部分脱臼,甚至碎裂,碎骨或刺破皮肉突兀出来,或刺穿了内脏,嘴里的血,身上的血,很快令他成了一具血人。
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幻术——他马上就会死在这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本能的戾气和杀戮之心无限迸发出来。
马勒木德念诵咒语,整个山谷顿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就连他自己都来不及念诵辟火经咒,任由烈火烧遍他的全身。
“莫伤他性命”
“莫伤他性命”
“莫伤他性命”
一声声慈悲之音,在雪山绝谷之间回荡着。
层层冰雪迅速塌落,不断涌入大火熊熊的山谷里,火势很快便熄了。
马勒木德心中困惑,他分不清那声音到底是让自己莫伤了对面大和尚的性命,还是让那和尚饶了自己。
山体已经停止了移动,大和尚不知生死。
山谷里堆满了白雪,一直堆到马勒木德的腰际,就在白雪晶莹的光彩里,隐约看见一位白衣僧人的影子。
这并非实体。马勒木德心中思忖,他知道佛门中人对自我的认知非常的复杂,有肉身,有法身,有化身,有幻身。
他肯定眼前的白衣僧人绝非肉身,他的身体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但这大火却是他扑灭的。
白衣僧人朝向一处崖壁,手掐诀要,口中念念有词,一连串金光组成的梵文,自白衣僧人嘴里出来,飘入对面的崖壁之中。
马勒木德不懂梵文,就算懂也来不及看清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终于看清,在崖壁上竟显出一张巨大的脸来,正是昙华大和尚的脸,那是一张活生生的脸——这大和尚非但没死,竟然与大山融为一体了。
他意识到,方才白衣僧人发出的梵文,应该是一段“密语”。他不让昙华杀了自己,一定有什么别的用意。
白衣僧人很快消失了。原本晶莹散发七彩光芒的白雪,也很快暗淡下来,山谷里再次变得凄冷空寂。
崖壁上,昙华的脸消失了。死亡的恐惧,再次袭来。
马勒木德顾不上错筋断骨的剧痛,扭着身子想要脱离困境。
那白衣僧人不让他杀了自己,不代表自己就可以大大方方的离开。
果然,山体再次涌动起来,难以抵挡的力量逼压着自己的身子——马勒木德曾无数次捏碎别人的手骨、喉管、头颅。这一次,他终于得以亲自感受一下这种巨大的痛苦,这无可抵挡的绝望。
他感到厌倦,很快昏厥过去。
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亦是在一股巨大的痛楚中,好像恰是那一股疼痛的力量,把他从死亡的永眠中唤醒。
这疼痛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马勒木德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自屋檐落下的冰,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摔个粉碎。
“莫伤他性命”
马勒木德心里念叨着白衣僧人的这句话。心中不免苦笑,这傻乎乎的大和尚做的也到位了,眼下自己真的只是还活着,浑身上下的骨头怕是没一处好的了。
甚至就连手指和脚趾都不能动一下,他的整个身子都麻木着,他拼劲力气终于微微睁开眼睛,他先是看到苍凉的天空,然后是一具巨大的躯干,他只能看到那人的腿,从这个角度看,自己是被人平躺着放在了地上。
等他睁大眼睛看清那具躯干的衣裤,他知道自己还在昙华手里,堂堂护国法王竟沦为他人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