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丙发 作品

第17章 初识于诗

赵月娥,茶梓农会成员,暴动队副队长,是大坑宝大地主刘连的外甥女,年方18岁,在舅舅的帮助下,进过赣州府女子学堂,这会正和侍女上得山来。

鹞子嶂的春雨把山石泡成青玉色时,陈奇粗犷的笑声震落了松针上的水珠子。这位盐担二当家抹了把络腮胡上的雨雾,铜铃眼瞪着徐复刚口述的诗句:“憨人干了六年盐运,倒是头回听说流霞还要蘸盐吃!“

徐复正要解释“盐渍封“里的典故,忽听得茶亭飞檐上掠过一串银铃般的轻笑和“叫好声”,那笑声清凌凌坠在石阶上,溅起的水花竟似带着平仄:“好个'日色淬成青瓷片',徐先生莫不是把云海当窑炉了?“

陈奇的竹扁担哐当撞在石阶上。只见十步外的老枫树下,赵月娥执一柄湘妃竹骨伞转过山径,伞面斜斜抬起时,露出耳后那粒朱砂痣红得灼眼。

只瞧见一个姑娘,穿着蜜合色西洋玻璃纱短衫,却在襟口绣着苏式百蝶穿花纹,松绿杭罗裙扫过青苔,惊起两三只蓝尾凤蝶。

“这位姑娘...“陈奇突然结巴起来,他从未见过女子能把牛皮马靴踩出环佩叮当的韵律。

赵月娥却不接话,伞尖轻触徐复口中诗句:“方才说流霞解诗债,怎不见徐先生给这新荷补个落款?“她腕间翡翠镯子撞在伞柄铜环上,当啷一声惊破山岚。

徐复嗅到空气里浮动的晚香玉气息,抬眼正见赵月娥俯身拾起被雨打落的枫果。她后颈碎发被薄汗粘成蜿蜒墨线,那粒朱砂痣在春阳下竟似要渗出血来。

忽有山风卷起小雨珠,赵月娥扬袖去掩的刹那,松绿袖口滑出半截小臂——上面竟纹着串墨色五线谱。

“姑娘也通音律?“徐复瞥见五线谱末尾的音符恰是《月光奏鸣曲》的起调。

赵月娥却将枫果抛向山涧,溅起的水花映着虹霓:“比不得徐先生妙语生花。“她转身时伞面旋开的水珠在石径上,似写就半阙残诗,最末一滴正落在那句“月魄凝作白玉盅“的“盅“字上。

陈奇突然指着东方怪叫:“快看!流霞真沾了盐粒子!“原来是他方才拍桌震翻了盐袋,细雪似的盐末正随风粘在雨后艳阳光照上。

赵月娥笑得伞骨乱颤,发间珍珠步摇挑破暮色:“这下倒应了徐先生的诗谶。“她退入枫林时,徐复发现石桌上多了方绣着朱砂柳叶的丝帕——正是他诗笺上缺失的落款。

三年后徐复在战壕里摸到染血的丝帕,仍能想起那天赵月娥消失在雨后雾中尽处的背影。耳畔炮火轰鸣竟幻化成当年盐粒扑簌簌落在诗句上的轻响,而那个关于“盐渍封“的典故,终究在泛黄的信纸上等成了真正的遗章。

“姑娘是何方人士,咋会在雨后出现在这里?”徐复惊然回首,发现一姑娘站在眼前,于是发问。

也许是刚才诗句的影响,妙龄女子还沉浸在思韵中,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说话。

“她是本家小姐,赵月娥,我们刚刚从大水山爬山上来,原本等雨后晴定再去赶圩,无奈何小姐性急,愿冒雨前往。”站在一旁的一女子说。

赵月娥看到侍女已然回答了他,便欲瞧还羞地看了一眼徐复,点头示意后,腮脸红了,不好意思的转过了头。

“哦,去赶仁风圩吗?我们正好同路,”陈奇大大咧咧的说。

“是的,两位先生,我去仁风圩看看,有没有新的布匹进来?帮我舅舅、舅妈买点新布。”赵月娥镇定后啊?接过话。

“我家小姐是要去买布匹巴结舅、舅妈,好让她父、母亲不要过早的,让她出嫁。”快嘴侍女又一顿说。

“小姐,已经许配给人家啦,不过看你的芳龄,应该也是。”徐复看了看赵月娥说。

“我的年龄看起来很大吗?还是长的不好看。”赵月娥急了。

“不是不是,我是听你刚才的女伴说的,才推导出来。”徐复回答。“当然,也相当好看。”徐复说了这话,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这是打自己参加了革命,离开大学以后,很久就没有的感觉,他感到十分的特别。

“那就好,不然我都不想去了。”赵月娥撒起了小姐脾气。

“哎哟,赵大小姐还是蛮有脾气的,一句不中听就要改变主意。”陈奇抢白。

“我家小姐是口是心非的常客,她下大雨都要去赶圩的主,平时我舅、舅妈放纵了她,让她养成了不怕天不怕地男孩子模样,她咋会说不去就真不去呢?”侍女说。

“你一一老出卖我,看我不揍死你,”赵月娥刚说过话,就扑向女伴。

吓得侍女狼狈逃窜,一下就躲到了陈奇的背后,一下又躲到了徐复的身后。叽叽喳喳声,夹杂着笑哈哈的声音响彻山谷。让几天以来心情受阻的徐复,心情十分的舒坦。

“饶了我吧,饶饶了我吧,”赵月娥和女伴的一阵打闹声把徐福沉思中拉了回来。

“你再乱说,我可不饶你,”赵月娥抓住女伴叮嘱说。

“事实摆在那儿了,但说了也无妨,”徐复忍不住说了句。

“没有的事,我不同意。”赵月娥说这话时,脸突然又红了。

“这就是她的小心眼,小姐上街的目的就是要买礼物送给我舅和舅妈,劝他们不迎娶她,给他宝贝儿子作媳妇……她想要悔婚,在外面读了书,要追求爱情自由。”

“你还说,你还说,”赵月娥又扑了过去,用手捂住同伴的口,但是分明也拦不住了。徐复听清楚了。

“你有这样的想法是正确的,我支持你,婚姻提倡自由恋爱,男女平等,反对父母包办婚姻。”徐复大声的对赵月娥说,生怕她俩的打闹声掩盖了他的话语。

赵月娥听了,停止了打闹,眼睛定定的看着徐复。

“你是谁?你怎么有这样的主张?刚才听你吟诗,就知道你读到了书,文化知识渊博。”赵月娥转过头忍不住询问。

“这位先生叫刘顺,曾经就读于上海南方大学,现在来这里做生意。”在一旁看热闹的陈奇,这会不失时机的介绍起来。

“哦,上海南方大学,那是全国着名的大学,真羡慕你,年纪轻轻就读完大学,自己做起了生意。”赵月娥再次用眼睛上下打量起徐复。

赵月娥后腰硌着茶亭木栏杆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退了半步。徐复杵在那儿活像棵猛的往上串的白杨树,枝桠子都快戳穿茅草顶棚了。她得梗着脖子才能瞅全他的脸,日头从他肩膀后头漏过来,晃得人眼花。

“您这身量...“她话出口就悔青了肠子,脚尖碾着地上的松果壳,“怕是把学堂里的单杠都压弯过。“这话原是嘲讽,偏生山风卷着松针往徐复领口钻,他抬手拍打的架势倒真像在单杠上翻跟头,青布衫子裹着膀子一鼓一鼓的。

徐复低头笑时,后脖颈子暴出三道褶,跟老枫树皮似的。赵月娥数着第三道褶上的汗珠子,冷不防他往前探了半步,影子忽地罩住她绣着缠枝莲的千层底布鞋。鞋尖上沾的泥点子突然成了精,顺着脚脖子往心口爬。

“赵姑娘当心脑瓜子。“他胳膊从她耳畔擦过去,扯下段缠在檐角的爬山虎。枯叶子扑簌簌掉进她后领,凉得她脊梁骨一哆嗦。那截腕子比女子学堂石膏像还白,青筋却蚯蚓似的拱着,看得人牙根发酸。

陈奇的破锣嗓子在山腰炸响:“徐大个儿!现在搁哪疙瘩呢?“徐复应声转身,后腰衣摆掀起来半寸,露出段牛皮腰带。赵月娥盯着那磨得发亮的铜扣,上头坑坑洼洼的像是枪子儿擦的,比她藏在梳妆匣里的勃朗宁枪栓还旧三分。

山风转了向,徐复身上的樟脑味儿混着汗酸气扑过来。赵月娥鼻尖发痒,这味儿比刘公馆那些喷香水的少爷羔子实在多了。他掏怀表看时辰,表链子缠在指头上绕了三圈,骨节硌得泛白,倒像庙里金刚攥着降魔杵。

“您这鞋...“赵月娥话赶话蹦出来,眼珠子黏在他沾满红泥的圆口布鞋上,“踩了龙血似的。“话没落音就臊得慌,这算哪门子大家闺秀的做派。

徐复却把脚往青石板上一跺,震落二两泥:“茶梓圩后山新垦的茶田,土肥得流油。“他鞋面上裂了道口子,粗麻线歪歪扭扭爬着,赵月娥突然想起上礼拜缝纫课扎破的手指头,火辣辣地疼起来。

日头偏南了,徐复的影子越拉越长,活像要把她裹进青布里。赵月娥退到石阶边,后脚跟悬了空。他伸手来扶,掌心茧子刮过她腕子,翡翠镯子当啷撞上手背。那热乎气顺着血脉直往心窝里钻,烫得她耳后朱砂痣都要化了。

山雀扑棱棱掠过茅草顶,撒下两片绒羽。

徐复摘了她发间的雀毛,指头肚擦过鬓角,带起阵松脂香。赵月娥盯着他襟前磨毛的盘扣,突然觉着女子学堂教的新派做派全是狗屁——这当口还能绷着的,除非是庙里的泥菩萨。

……

“我们快走吧。离仁风圩还有一段路呢。”粗犷的陈奇忍不住打破了氤氲曼妙气氛。

徐复和赵月娥回过神来,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感到十分尴尬。